说这话时,他平凡的脸上带着肃然,身形亦是微躬,旁人见了,会以为他是在向主子姑娘禀报什么。
红药哪里敢看他,只垂着眼睛“嗯”了一声,强忍下了冲他屈膝的动作。
如今她才是“主子”,身为主子,断无向家院躬腰之理。
许承禄见状,似是颇为满意,又低声叮嘱了承影二人几句,便自退下。
不一时,潘体乾也回来了。
他方才去旁边的酒家寄存车马,稍稍耽搁了一会儿。
直到这时,红药才发现,原来他也易了容,脸上也不知抹了什么,惨白如纸,瞧着像个病殃子,亦著了一身劲装,与许承禄一样,扮作护院。
话本子里似乎也说过,江湖上有些高手,惯会装病,实则不仅没病,还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潘体乾扮的,约莫就是这一类人物?
红药有点拿不准。
一行人很快便启程,潘体乾打头开道,建昭帝居中,侯、许二人为两翼,承影、纯钧扶着红药缀后,一行人呈拱卫之势,将当今天子围随其间,踏上了喧嚣的大街。
一路风物,自不必提。
宝津大街乃是玉京城最热闹的街市之一,酒肆茶楼林立,绸缎庄、成衣铺、书铺纸店、诸般杂货,卖什么的都有,又因过节,满大街都是人,直是沸反盈天,不只红药眼花,建昭帝也觉两眼不大够用。
只二人皆不敢多旁顾,红药是怕惹事,而建昭帝则是端着天子的架子,不好意思多看。
约半刻后,他们来到了一间唤作“烟雨楼”的茶楼,那伙计点头哈腰迎上前,口称“潘爷”,将他们带去了二楼临街的雅间儿,却原来是潘体乾一早便下了定的。
进屋后,红药扫眼看去,便见香茶果点满案铺陈,屋子东角设着一张四扇围屏,屏风半启着,露出其后风炉,擦得锃亮的铜壶便坐在炉子上,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那小二笑着招呼道:“几位贵客,小店这雅间儿最是安静,小的们断不会来打扰诸位。若是热水不够、茶点有要添的,只管叫小的,小的便候在楼梯口儿,一叫就到。”
潘体乾抛了几枚大钱赏了他,他笑嘻嘻地退了出去,还很贴心地将门也给关严了。
见他走了,建昭帝当先一撩袍,大马金刀坐在了临窗的位置,透过雕花窗格往外瞧。
楼下便是宝津大街,再往远瞧,还能看见城门楼子,倒是个一览无遗之处。
“便是那里么?”他朝窗外某处抬了抬下巴。
“是,老爷,属下盯了半个多月,就是此处。”潘体乾沉声回道。
红药因正站在窗边不远处,便悄悄往外溜了一眼。
建昭帝所指的,是一间叫做“瑞林杂货”的铺子,门口张着一面青布幡,上书斗大的“汤记”二字。
看起来,这家铺子的东家姓汤。
“这是徐小五找着的?”建昭帝再问,视线往旁扫了扫,便见侯敬贤正拿着一枚银针,尽职尽责地挨个儿戳着点心。
旁的也就罢了,那汤包却全给他戳得趴了窝,一副老皮挂挂的模样,满碟子的鲜汤都快漫出来了。
这就没法吃了。
建昭帝暗自摇头,却也未说什么。
这些东西,他是绝不会碰的。
微服出行为的乃是正事,若吃这些吃出毛病来,往小处说,是自误,往大处说,便是误国误民。
“回老爷,确实是徐五郎给送的信儿。”潘体乾此时说道,语声非常地低:“他爹后来派人查了几次,便又报给了属下。属下盯了半个月,这地方透着古怪。”
言至此,他上前两步,近乎耳语地悄声说了几句话,红药隐约只听见了“泥料”二字,旁的便再也听不清了。
她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后退,直退到屏风旁,方才停下。
此处离着大案已然颇远,无论建昭帝他们商量什么,皆传不到她这里。
第122章 街头
承影与纯钧安静地侍立于一旁,俱是视线微垂,仿佛没瞧见红药的动作。
红药便也学着她们的样儿,低头立着,脑中一片空白。
蓦地,窗边响起一阵明显的衣袂摩擦之声,随后是建昭帝微沉的声线:“那几个是什么人?”
听声音,他应是起身行至了窗前。
“好家伙,这些人哪儿来的?”这是许承禄的声音,残忍而又阴冷,还含了一丝兴奋,如同发现猎物的猎人。
红药越发不敢抬头。
“不像本地的。”潘体乾接口道。
听二人音线,应是皆立于窗前,可是,红药却并不曾听见他们的脚步声。
他们是何时走过去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正猜测着,便闻潘体乾语声再响:“属下去瞧瞧。”
歇一拍,又道:“承影留下,纯钧和姑娘跟我来。老爷看如何?”
前一句尚在远处,后一句已近在咫尺,那低沉的声音几乎就在红药头顶。
红药直吓出半身的冷汗。
这人是飘来的不成?且这飘得也太快了罢,眨眼就过来了。
“甚好。”建昭帝说道,伸手指了指窗外:“正好外头有卖花篮的,你带着姑娘去买两个,我瞧着那些姑娘家好多都提着这东西。”
潘体乾应了个是,纯钧便上前一扶红药:“姑娘,咱们去买花篮罢。”
红药能怎么办?
她倒想赖着不出去,可那根本不成啊,只能捏着鼻子行了个告退礼,由得纯钧将她扶了下去。
出得烟雨楼,潘体乾立时迈开大步,行至不远处一个卖花大娘的摊子前,随手一指,简短地道:“这个。”
红药倒不是太怕他,此时便抬头看了看,见他指的是最小的那种花篮,也就比小桃红大个一圈儿。
“哟,客官,您这么大的个儿,怎么给姑娘挑了个这般小的花篮哪?”那老大娘笑出满脸的褶子,看似憨厚,眼里却闪着精光。
那姑娘头上的钗子就值不老少的钱,再看那模样长相,啧啧,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闺女,细皮嫩肉的,虽站着没说话,通身的气派却绝瞒不了人。
有钱人!
大娘很快得此定论,自不会放过这等大买卖,又笑道:“客官是男人家,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花篮太小了,人家瞧了要笑话的。”
潘体乾志不在买花篮,闻言便有些不耐,信手又一指:“那就换那个吧。”
说话时,眼尾余光一直观察着瑞林杂货。
那几个可疑的身影已经进去了。
卖花大娘见他指的还是个小花篮,便摇头咂嘴地道:“我说大个子,你主子姑娘都没发话,净你在这儿说,不是我说,你能做得主么?”
潘体乾被她说得一愣。
这话也是,他不过是个“护院”,自不可越俎代庖。
他微侧了身,向红药一躬腰,有模有样地道:“姑娘,您瞧这些……”
言至此节,忽地抬头望她一眼。
这一眼,有着很强的警告意味。
红药当即就懵了,还以为他是嫌买花篮太麻烦,忙飞快伸手一指:“那……那就那个吧。”
潘体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脸一下子黑如锅底。
那么大的花篮!
这得多少钱哪?!
“哟,还是姑娘有眼光,这花篮是老身这儿最大最好的,您一挑就挑中了。”卖花大娘直是眉花眼笑,一探手,便将个人高的花篮捧了起来,朝潘体乾身前一放。
“大个子,你家姑娘要买这个,掏钱吧。”她笑眯眯地伸出了手。
潘体乾简直心痛得要死,偏又说不出不买的话来。
站在楼上的许承禄见状,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翘,想了想,掉过脸来就向建昭帝告黑状:“老爷您瞧,老潘连这点儿钱都舍不得花,真是的,演个戏都演不好。”
建昭帝也早瞧见了,“唔”了一声,笑而不语。
他知道潘体乾不仅抠门儿,还贪财,光是大宅子就买了不下五套,有几个不怕死的御史还参过他。
那又如何?
建昭帝乐意啊。
没有错处的官儿不是好官,唯有这种浑身都是毛病的,用起来才顺手不是。
建昭帝笑眯眯地看着,一点儿不着急。
楼下花摊前,潘体乾虽极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迅速把钱付了,提起花篮往纯钧手上一扔,低声道:“过去瞧瞧。”
语声未落,径直向瑞林杂货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