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彼时尚未下雨,这些东西搜集起来并不困难,他们很快便验出,木屑曾在油里浸泡过,遇水亦不会湿。
而有趣的是,这些木屑居然被染成了绿色,扔在宫道上,远远瞧着,与砖缝间的绿草融为一体,十分难以辨别,而硫磺亦被磨成细粉,它本身就是黄绿色的,亦与草色接近,若非有一个密探鼻子很灵,怕还查不出来。
除此之外,玉华宫(即周皇后的住所)的宫墙有几处敲着声音不对,挖开一看,里头竟不是整块的青砖,而是以油木屑、硫磺与粘土混成的砖块,从粘和处的米浆来看,这些砖块应该是一到两年前掺进去的。
这还只是玉华宫一处,因周皇后不在,两卫才有机会详查。
那么,其他宫殿呢?
比如他住的长春宫,又是何等情形。
建昭帝的眸光渐渐变冷。
若非东平郡王提前示警,若非他家幼子精擅卜卦,昨夜那场火会烧到什么程度,当真难讲。
意外?
建昭帝勾唇冷笑。
这哪里是意外?
弑君倒还差不多。
第068章 两卫
建昭帝的思绪,又回到了两年前。
那个时候,遗诏传闻突然便出现了。
这可能是巧合么?
建昭帝是绝不相信的。
而就在方才,东平郡王转述的占卜结果,亦证明了,所谓遗诏,由始至终,都是骗局。
原来,早在那样久之前,行宫便被人布了局。
可笑的是,这并称不上精妙的一局,却轻而易举地将建昭帝引入其中。
事实上,“先帝遗诏”四字一出,又有哪一位天子能够坐得住?
以此为饵,自是一钓一个准。
不得不说,这一局举重若轻,虽然简单,却有奇效。
“陛下圣明。这事儿的确该好生查清楚喽。”东平郡王的声音传来,语气很是平常。
建昭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那张堆满肥肉的脸上,是惯常的小心谨慎,偶尔眼珠子往旁转一转,心思皆在明面处,纵使极力遮掩,看在建昭帝眼中,却如透明的一般。
从接到密报的那一刻起,东平郡王身上的那少许嫌疑,便被洗清了。
身为一个没有儿子的皇帝,对于京中这些皇室宗亲,建昭帝还是很放在心上的,郡王府但凡有大动作,他次日便会知晓。
比如,他家那个突然变得聪明起来的小五子,以及那些狗屁倒灶的家务事。
而行宫走水这一局,布局近两年之久,郡王府若涉及其中,必然会有相应的动作,可是,建昭帝埋在郡王府的眼线,却并无这方面的禀报。
由此可见,郡王府与此事并无干系。
这两年来,不,应该说是这几十年来,除了在外喝花酒、在家请喝酒、赴宴去吃酒外,东平郡王就没干过别的。
哦,折腾名下的那些铺子除外。
可惜的是,郡王本身并无经商之才,却还偏偏喜欢捣腾买卖,也不知赔进去多少钱,幸得有太后娘娘背地里贴补着,才没把整个王府都给赔进去。
也就近半年来,生意才见起色,想来这亦是徐玠之功了。
建昭帝不免有些惋惜。
这孩子出身太低,就算有皇帝拉拔着,郡王府也没他的份儿,只能从别处想办法了。
至于东平郡王另几个儿子,一个个烂泥扶不上墙,和他们爹像从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不过是一群蠹朽蠢物。女人们就更别提了,那些糟心事儿,建昭帝看得都腻味。
也正因此,对于这位皇侄儿,皇帝陛下还是有几分信任的,尤其在这件事上,信重更甚。
毕竟,这一局天衣无缝,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东平郡王若是设局之人,拿着这件事做投名状,代价未免太大,也太可惜了。
察觉到建昭帝似有若无的视线,东平郡王心里便有点打鼓,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安地咳嗽了两声。
建昭帝缓过神来,向他微微一笑:“走水之事,便交给你与老许去办罢。朕不着急,给你们一个月的期限,你们好生去查,查仔细查严实了,再报予朕知道。朕过会儿再跟潘体乾说一声,给你弄块出入无禁的腰牌,也免得贤侄每每来瞧朕,都要过几道坎儿。”
东平郡王一下子张大了眼睛,旋即整张脸都亮了。
建昭帝口中所言的老许,名叫许承禄,乃是内府提督。
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啊。
许承禄掌麾下三千太监内卫,专事百官纠错察失、检私明秘,其手段百出、神出鬼没,防不胜防,实为朝堂上下诸人等之死敌,人送外号“许来横”,其“来”字暗指“去势”之“去”,至于“横”字,对应的则是“阉竖”之“竖”。
由此可见,大齐的官员尤其是文官,对内府有多么地痛恨。
此外,那潘体乾亦是天子最信任之人。
他是内皇城禁卫金执卫的提督,而金执卫,亦是建昭帝最为倚重的一支力量。
依大齐祖制,这支禁卫军直属皇帝陛下管辖,其成员皆是从边军调来的,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武艺高超的太监。
他们的职责包括皇城各要处警卫、督护之职,各重案、要案、大案之侦办、查处,以及各犯案官员、宗室成员的抄家检视等等,乃是天子手中一柄利剑,所指之处,莫敢不从,一些官员私下将之与内府并列,以“双煞”称之,可见其锋锐之盛
近年来,建昭帝迫于多方掣肘,不得不重用此二卫,于是,朝堂之上、士林丛中,渐渐便有了一些杂音,“阉党”、“逆卫”之论甚嚣尘上,虽还没到逼令建昭帝撤除内卫与金执卫的地步,但各种言论却始终无法禁绝。
建昭帝坐了十几年龙椅,深谙这些文官的套路,是以完全不为所动,你说你的,我自照旧,甚至还在三年前将内卫又扩充了两千人,管辖范围亦从周边行省扩至大齐全境,举凡朝堂命官,无论官职大小,两卫探子皆可秘查,有错必纠、有罪必拿,凡有抗命者,当场击杀。
此事一出,内阁当先便坐不住了,六位阁老齐齐告假,六部官员泰半效仿,几令朝政瘫痪,各路言官更是脸红脖子粗地当堂进谏,恨不能马上触柱而亡,搏一个千古忠臣之名。
如此重压下,建昭帝只得退后半步,先是裁撤了一部分内卫,后又将派去监工青河、白江两处大堤的金执卫尽皆召回,这才使得朝堂重又运转起来。
只是,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大齐朝皇帝与文官集团之间的矛盾,已然日趋尖锐。
尤其是近几年,皇命越发地难以下达,建昭帝所拟旨意甚至连皇城都出不了,更遑论出京跨省,各地方官员还兴起一股抗旨风,个个为抗旨而抗旨,以抗旨为荣,好像不抗一抗旨,他们就不配是读书人一样。
此外,内阁票拟旨意时,亦会以“皇权不得干预政权”为由,绕开皇帝,直接下发。有时候,建昭帝甚至要从地方官员上奏的折子中,才能知道一些他从没听过、见过的政令。
这岂非将他当朝天子与大齐完全隔离开来了,甚至是将他完全驾空?
第069章 亲戚
建昭帝自不会对此坐视,反过来越发倚重两卫,时常经由一些非常手段,了解朝堂动向,举凡文官集团不欲他知晓之事,他便愈要插手其间,而他调派的人员,也从来都是身为奴才的太监。
按照他的原话,“朕打杀不得官儿,几个太监,朕总打杀得罢”。
极为刺耳之言,却又是无奈之现状。
大齐自立朝起,便一向以士子为重,天子礼贤下士乃是美德,反之便是昏聩暴虐,那士林中人的一张口、一支笔,黑白不过翻掌之事,名垂青史也罢,千古骂名也罢,全在他心头一念、腕底一挥之间。
试问,哪个君王不怕?
又有哪个君王不是如履薄冰?
建昭帝是个要脸的,并不想成为史书里的昏君,对这些文人只能以怀柔招抚为要,轻易也不敢招惹他们,至于廷杖这种惩戒官员的刑法,更是想也不敢想。
另一方面,他又是个有抱负、有主意的皇帝,让他完全受文官集团的摆布,他不甘心。
不得以之下,他只能剑走偏犹在,任用大指宦官,借力打力,以维系皇权的稳定。
那些宦官深知,在文人眼中,他们就是一群残缺不全的怪物,连人都算不上,不过猪狗之属,如果没有皇帝在他们背后撑腰,这些文官一人一口都能把他们给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