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陈星特意等吃饭高峰过了才去食堂。冬天太阳落得早,玻璃窗上结了一层稀薄的霜花。天色微微暗,松石绿的天难得出了晚霞,橙蓝交织,带一点点深紫色,像粉彩瓷器上描金的云纹图案。陈星怕被人认出来,于是把牛角扣大衣的帽子翻过头顶,下半张脸掩在羊毛围巾里,活像一个行走的陶俑。
她才到长廊,就看到尽头彩色的光影下,秦川和夏天迎面走来。她此刻最怕的就是遇见秦川,赶忙转过身,绕到文具店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大概没看到她,陈星松了口气,准备等他们回了教室再出去。可两人好像是专门来文具店买东西的,他们在门口立了一会,隔着一道墙,她听夏天道:“你也真是。明明不想分手,为什么要放她走呢?今天下午数学考试的时候,你不是没有听到,三班差点吵起来。她不好受,你心里也不好受,这不是折磨自己么?” 秦川道:“她都不喜欢我了,我还能怎么办?她和希达在一起,过段时间就会忘了我。与其两个人别扭,还不如让她高兴一点。”
脚步声响起,他们走了进来。陈星心乱如麻,文具店里没有藏身的地方,她就背过身,拿了本杂志挡在跟前。她身上的这件大衣第一次穿,夏天扫了一眼,径直走到隔壁的书架前去了。但秦川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来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从架上抽下一本英汉词典,摊在手掌心慢慢翻着。
夏天付完钱,回头叫秦川。秦川道:“你先走吧,我留在这里看会书。” 夏天道:“那你把卡给我吧,我帮你签到。” 待他离开,秦川把书放回书架,对陈星道:“你还好吧?” 陈星僵了僵,没抬头,他便拔出她手里的杂志,随手丢在一旁。陈星放下了帽子,仰头看他。她知道自己没哭,可眼圈一定有些红了。她笑道:“挺好的。” 顿了顿,又道:“你也好吧。”
秦川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些流言…… 不是我传出去的。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今天下午你们班的动静,我全都听到了…… 我的本意从来都不是伤害你,我会把这件事解决好的。” 陈星道:“不用你解决。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错,我也不在乎别人骂我。无聊的人千千万万,随他们去吧。” 秦川笑道:“可我在乎啊。我不想让别人那样说你,你不是那样子的。”
陈星咳了一声,喉咙有些沙哑。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可是事已至此,她一定不会挽留他的。她骨子里是个倔强的人,哪怕不和希达在一起,哪怕单身,她也不会复合了。因为她做了对不起秦川的事,无颜再面对他。陈星道:“不,我就是他们说的那样,这些都是我该受的,你应该和他们一起幸灾乐祸。”
语毕,她侧过身就往外走,还没到门口,就看到语阳捧着一叠复习资料来复印。陈星不想打招呼,冷着脸和她擦肩而过。脚底突然被绊住,整个人向前一扑, “嘭” 一声倒地,头磕在柜子上。她疼得直冒冷汗,一只手捂着脑袋,刚要支着地板站起来,就被秦川抱在怀里。他紧张地问道:“没事吧?疼不疼?你把手挪开,我看看。”
她缩在角落,搂着他的胳膊,后怕到连句话都说不出来。语阳道:“秦川,她劈腿了,你为什么还这样护着她!” 秦川道:“你是不是有病!会摔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 语阳道:“她不过是你的前女友!” 秦川道:“那又怎么样!我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你欺负她?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打女人?” 语阳跺脚,连钱都没付就跑开了,边尖着嗓子叫道:“疯了!全都疯了!”
秦川把她扶起来,道:“我陪你去医务室看看吧。” 为什么他还在怜悯自己?陈星嘴角一挂,眼里落下眼泪。她失去的,不仅仅是秦川,而是尊严。她推开他,连声道:“不用,不用。我没事,我要吃饭去了。你不用管我。”
她飞奔起来,快到秦川连她的衣角都没抓住。她听到他在后面喊她名字,可她拼命向前跑,他也就没再追了。她到食堂的时候,正好碰到江彧。晚霞已经完全褪去了,迷蒙的天色里,江彧愣了愣,笑道:“吃饭?” 陈星点头,他又道:“一起?” 陈星道:“什么?” 江彧笑道:“失恋了?老师请你。”
江彧带她去的是教职工食堂,伙食比学生食堂好得多,连烤鱼都有。陈星不好意思刷他的饭卡,随便端了两碗蔬菜。江彧见状,又添了两碗荤菜,道:“饭还是要吃的。”
他们坐在一张小圆桌前,陈星挨着江彧,慢腾腾地扒拉碗里的白饭。江彧道:“怎么不吃菜?” 陈星道:“对不起,江老师。我没胃口。” 江彧见惯了年轻人为爱要死要活的场景,淡淡笑了笑,道:“没有过不去的坎,更何况你也不算失恋。你不是和希达在一起了吗?”
连她的老师都说这话,陈星觉得面子上十分难堪。她一时间无语,低下头去比划两只筷子,把筷头紧紧并在一起。隐隐能听到后厨的颠锅声,噼里啪啦的煤气灶声。陈星发了一会呆,道:“江老师,我是不是做错了?” 江彧耸了耸肩膀,微笑道:“感情这种事没什么对错,你觉得值得就好。” 陈星道:“但是大家都这样说,只有中素她还……” 江彧道:“那不是正好说明,她是你朋友么?”
陈星怔忡片刻,心像大风天里的塑料袋,漫无边际的孤独袭来,掉下几滴眼泪。江彧起身给她抽了几张纸,笑道:“好了,别哭了。眼泪拌饭一点都不好吃。” 她心里并没有因此痛快一点,强忍着泪意,仰起头不让眼泪流出。她手心、脚背都是软的,手肘撑在桌上使劲抹眼角。江彧拍拍她脑袋,道:“分手不可怕,流言才最诛心。别被风言风语影响了。”
江彧虽有意开导,可流言越传越夸张,就连陈星和希达一起吃顿饭,都要被指指点点好久。秦川再没跟她说过话,她也尽量避开他,实在在路上碰见了,便微笑着打个招呼,各走各的路。渐渐的,陈星不如以往开朗了,她整天趴在教室里看天空,看草坪上的麻雀一蹦一跳。就连夏天和中素一起来找她玩,她也摇摇头拒绝了。
冬天的雨季说来就来,水汽像雾蒙蒙的牛奶,淋在身上,皮肤就像被牛奶浇过那样白。这天放学,夏天来叫中素吃宵夜,希达早早回宿舍了,陈星点完作业才发现忘记带伞。天上跟掉冰锥似的掉着白辣辣的雨,陈星把手举过头顶,靴子踩到水泥地上的暗坑,噼噼啪啪溅起水花。天沉得像是要压下来,越往前便越低。香樟树被打得醉醺醺的,树下的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味。水泥路上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陈星道:“让一让!让一让!”
那人影倒是避到了一旁,憧憧灯光下,她却像着了魔一样慢下脚步,缓缓扭头望去,看到秦川给一个女生撑着伞。风乌沉沉地刮,仿佛一双手把她往反方向推。头发、外套、裤子全被打湿了,笨重又狼狈地贴在身上。她走不动了,在寒风中伫立着。秦川也没料到是她,可只有一把伞,总不能让身边的女生淋雨,于是把伞给了那个女生,对她道:“你先回去吧,伞不急着还我。”
距离分手还不到一礼拜,却漫长得像几十年 。她很想质问秦川为什么这么快就和别人走在一起了,可他愿意和谁走,早就跟她没关系了。明明是她先背叛的,怎么到头来还是她先不舍呢?陈星像一尊蜡像,冻得牙齿格格颤抖,努力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但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雨水顺着秦川清瘦的脸庞滑下来。他站在路灯下看她,淡黄的灯光照着他,周遭喧嚣沸腾,可他们之间的世界安静到恐怖。半晌,他叹了口气,脱下外套,披过她头顶,一句话也没讲,跟她并排往回走。湿风一阵阵吹到脸上,秦川忽然道:“他呢?” 陈星道:“已经回去了。” 秦川轻声道:“总是学不会照顾自己,我怎么放心啊。”
陈星就想起他以前哄她睡觉,叮嘱她吃饭的样子,一时间不免感怀,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淋场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好好的约会都被我破坏了。” 秦川道:“你放心吧,她和我没关系,我也不打算在高中谈恋爱了。你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