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开了四罐啤酒。他们碰完杯,中素大喊了一声 “干”,一饮而尽。她用筷子敲了敲碗,道:“马上放寒假了,出去玩吗?” 陈星道:“去哪里?” 中素道:“你们想去哪里?我觉得三亚就很好,南边温暖,还可以下海游泳。” 秦川道:“随你们吧。我假期有化竞比赛,可能去不了了。” 中素便道:“秦川,你怎么老是缺席啊?整天忙竞赛。你说,除了在学校里能看到你,还有别的机会吗……”
他们在里面哄笑一堂,陈星喝了酒,虽然度数不高,可她心情郁郁,整个人晕乎乎的。她拉开阳台门,在外面吹风。冬天的夜晚,空气中浮着黏稠的浓雾。教学楼亮堂堂的,楼下的水泥路静悄悄,一只橘猫一扭一扭地跑了过去。秦川也出来了,搭着她肩膀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陈星道:“唔,我不大能喝酒。” 秦川道:“那去躺一会?”
陈星分不清天南地北,倒在秦川床上。他的枕套、被单、床单都是烟灰色的,壁柜里摆着一个白色沙漏。她把沙漏倒放过来,揉了揉眼,顶灯变成一窠的繁星,人飘飘然,仿佛挂在天花板上。秦川俯身给她盖被子,陈星探出手抓住他的毛衫,细声道:“你低一点。” 他蹲在床头,中素和夏天还在谈笑风生,银手链上的小月亮敲在白瓷碗上,咋咋唬唬。陈星摸了摸秦川的眉眼、鼻尖、嘴唇,试图把那些她最为熟悉的东西铭记在心。秦川以为她不舒服,道:“睡一觉,我一会叫你。”
中素突然笑得很大声,她盘腿坐在凳子上,晃着夏天的手臂,让他再讲一个笑话。陈星一时没控制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掀开厚沉沉的被子,定定地望着秦川,道:“你过来一点。” 秦川凑过身来,道:“怎么了?” 她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声,然后看了眼中素,悄悄说道:“我们分手吧。”
一只麻雀停在阳台上,来来回回蹦了几圈,又拍拍翅膀飞走了。它要去哪里呢?陈星想着,推开秦川,穿上鞋,晃悠悠的朝寝室门口走。秦川赶紧拉住她,眼里的情绪像是不解,又像是慌张。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四个人听到:“什么分手?”
中素眼疾手快地和夏天溜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秦川抱住陈星,揉了揉她脑袋,轻笑道:“是不是喝醉了?” 陈星摇头,笑道:“没有,我认真的。” 她想往后退,可背却抵在门上。陈星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不去看秦川,怕再多看几眼就会改主意。秦川也慌了神,一只手搓着衣袖,身上的柑橘香柔软、温暖,闻了很让人沉迷。他问道:“为什么呢?是我做得不够好吗?你告诉我,我可以改的。”
陈星的目光从他领口滑到裤脚,拂了眼泪,用一种跟陌生人说话的口吻道:“和你没有关系。是我的问题,我喜欢上别人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秦川自然是不可置信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直好好的,陈星却突然跟他提分手。他紧抿着嘴唇,眼里蒙了一层受伤,以至于眼球看上去淡漠到透明。
过了很久,久到一炷香点完了,茶凉了,他问道:“那我呢?你不喜欢我了?” 陈星道:“嗯,不喜欢了。” 秦川低下头去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怎么这么突然呢?你在骗我对不对?”
陈星闻言,牵着他,蹭蹭蹭地往楼下奔。两人也不管有没有关灯。她先是快走,后来几乎要跑起来。秦川面无表情地跟着她,她把他甩在三班门口,冲进去,拉起伏案写字的希达就往外走,无意间磕到了门槛,一个趔趄向前扑去。秦川下意识扶她,可希达已经先他一步把她拽了回来。
他们沐浴在灯光里,谁都没有说话。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陈星看不真切,却觉得那身量十分熟悉。那人走近了,原来是Rebecca小姐。她是今晚的值周老师,大概是来检查的。她穿着灰白的羊毛呢子大衣,松松垮垮笼着她的肩膀。瘦削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轻飘飘地遛过来,简直像个女鬼。
Rebecca小姐道:“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自修?” 秦川道:“没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呛老师,Rebecca小姐也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却也没多言。探究地看了他们一眼,自顾自离开了。待她走后,陈星道:“我喜欢他,你看到了,相信了吗?”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杯隔夜茶,从玻璃杯里泼了出来,再也装不回去了。
她和希达站在一起,手还紧紧牵着。秦川就像死了一样,微笑着注视着她。她刚好到希达的下巴,如果和希达接吻,也会要踮脚吧?希达会给她唱歌听吗?他钢琴弹得那么好,应该可以边弹边唱吧。只是她的脾气真的很差,希达会不会对她不耐烦呢?秦川很想揍希达,把他摔在地上,把他挺拔如山脊的鼻梁打断,质问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是,如果真的那样,她会伤心吧。
秦川点点头,嘴里的话想吐未吐。他忽然很受挫折,如果是别人,他是决计不会同意的。可希达他是知道的,陈星从很早就开始喜欢他了。秦川想了想,笑道:“好,祝你幸福。”
陈星挣开希达,再不多看秦川一眼。她回到教室,呆呆地坐下。廊外是一片绿得发黑的竹子,竹子外,是一片墨色的天,被猩红的香烟头烫破了一个洞,挂起一轮金黄的月亮。夜风吹过,掸一掸烟灰,抖落了满天的星星。“秦川,秦川”,她一遍遍默念着 —— 我真的很爱你,但我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她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都还残存着他们的记忆。她偎在秦川胸前,他说:“你去哪,我就在哪”
他再也不会来了。陈星暗念道:“我真的失去他了。” 她弯下腰,疯狂地干呕起来,不自觉蜷成一团,缩在小小的椅子上。同学用尖酸异样地眼光看着她,窃窃私语,仿佛在说:“快看!她是不是怀孕了!” 但她跟感觉不到似的,一个劲地吐着。
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她真的失去秦川了。
人烟寒橘柚I
一般午后一两点的课最让人困倦。老师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学生支着脑袋有一句没一句听着。陈星哭了一整晚,两只眼睛肿得像青皮冬瓜一样。中素一直陪着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呵欠连天,打一个就流一次眼泪,用手背抹一把,强撑着才没有睡着。
这节是江彧的课。他在讲台上做演示实验,夹了一小粒钠,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问眼皮底下的学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言罢,他余光瞥到陈星,抬了抬手,制止了刚要回答的女生,道:“陈星,你来说。”
陈星这几天的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呆呆地望着江彧,道:“你要把它扔进去了。” 江彧道:“然后呢?” 陈星道:“再捞出来。” 江彧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不满,他把钠丢回煤油里,道:“你以为是铁,捞出来就变铜了?”
台下的学生嘻嘻哈哈地哄笑,有一个唤孟语阳的女生道:“江老师,你还不知道吗?陈星分手了。” 江彧道:“我不知道。” 语阳便向他解释道:“听说是她把男朋友甩了。” 江彧道:“哦?是吗?” 语阳笑道:“是啊,她连下一任都已经找好了,就是我们班的,谁知道……”
女人这个群体对八卦有天生的敏感性,更何况是涉及希达和秦川这样的风云人物。陈星倒没什么反应,愣愣地盯着窗外的天,脸色越来越惨白,像刚刷完的墙。有一口气堵在中素喉咙口,她看了眼陈星,又看了眼白得近乎透明的希达,红着眼咬牙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中素的好脾气是人尽皆知的,她难得发火,语阳也有些害怕,缩着脖子补充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有本事做,还不许别人说了!我反正做不出这种下作的事!” 这话一说,看热闹的学生都暗暗发笑。中素把笔往桌上一掷,用力踹了一脚抽屉,冷笑道:“下作?你怎么不说我下作?只敢欺负她,不敢欺负我?你以为你现在落井下石,秦川就会感激你,看上你了?”
江彧始终站在讲台上,安安静静地听他们争吵。从只言片语中,他相当镇定地捋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叹了口气,道:“好了。在我的课上,不要做和化学无关的事。这样的流言,我也不希望再从你们任何一个人嘴里听到。” 了解江彧的人都知道,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现下他既然下了如此通牒,学生们自然也就识时务地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