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那杯奶茶举到他面前,希达看着那根吸管,上面还附着她浆果色的唇印。他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狂跳,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他道:“好。” 低头喝了一口,脸悄悄红了。他很小心地伸出手,先碰到了她一根手指头,见她没有挣脱,又碰到第二根、第三根,然后牵住她,不声不响地往前走。他觉得就像做梦一样,最好再慢一点,长一点。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他一颗心就吊了起来,想撤回来擦一擦,又怕没有下次牵手的机会。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一家乐高店里。陈星松开他,看展柜里的一辆布加迪。她转过头对希达笑道:“这辆车真好看!可惜家里没地方放。” 希达却直直地看着她,陈星知道他要做什么,脸上的笑意隐去了,先他一步道:“不要说了。”
希达摇头,笑道:“不,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我不善言辞,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陈星,我喜欢你。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了。我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一个人,我知道你有男朋友,可我…… 我没有想怎么样,就是想让你知道,仅此而已。” 希达观察着她的脸色,又道:“我们…… 还是朋友吗?”
陈星别过头去,用手背贴了贴脸。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在希达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时,埋在她心底深处的一颗种子突然就开始生长发芽了。秦川的脸和希达的脸疯狂交织在一起,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是了,秦川。她在干什么…… 她到底在想什么呀…… 秦川对她那么好,爱她如生命,她怎么可以做出背叛他的事……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陈星眼角滚落,无名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希达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轻轻拭过她眼角,停在她脸颊上,笑道:“别哭了,我心疼。” 陈星笑道:“不是你的错,我们当然是朋友。是时空的错,让我们只能做朋友。” 希达怔怔道:“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陈星笑道:“嗯,我喜欢你的。”
虽然早就料到了下文,可他还是不明白,她明明喜欢自己,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呢?他挂着勉强的笑容,问道:“为什么呀?” 陈星道:“因为我爱秦川。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希达,你爱我吗?”
希达想起嘉言的话。嘉言也曾经问过他一模一样的问题。她说,钟希达,你比我还可怜,你连说爱的勇气都没有。可什么是爱?是怀远说爱他,但餐桌上永远只摆一副的筷子,还是母亲说爱他,结果一年三百五十天留他一个人躺在空寂的房子里看月亮?他对爱这个字已经绝望了,他早就丧失了爱人的能力。
希达垂着眸,仿佛不愿多说了。陈星心下了然,某个瞬间,他的忧虑全写在了他脸上错落的暗影中。她的心像被荒原上的风吹着,凉了,碎了。她接过希达手里的化妆品,道:“我回家了。”
那日过后,陈星和希达都像没事人似的,吃饭聊天照常。但他们心里都清楚,一切都变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是没有挽救的机会的。陈星又隐瞒了秦川,每每听到他欢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她便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秦川和她道晚安,陈星拿远了手机,微微失神,直到他疑道:“怎么了?” 她方才清醒,淡笑道:“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你快点旅游回来吧,我想见到你。”
后来她憋不住了,把这件事讲给中素听。中素先是破口大骂了她一顿,然后怒气冲冲地挺着胸脯就要去找希达算账。陈星好容易才把她拦下来,中素叫嚷道:“你迟早要把自己玩死!” 她越想越生气,把腿上的餐巾布 “啪” 一下揉成一团扔到桌上,道:“我再也不吃钟希达的排骨了!”
毕竟东流去III
暑假一过,已是十月。学考马不停蹄地赶来,老师跟打了鸡血一样,恨不得没日没夜地上课讲题。秋意渐浓,霜降后,青黄接替草绿。阳光下,碎心湖泓滟的湖水照着砖红的教学楼,无患子擎起满树姜黄,勾住了时光匆匆而去的脚步。
中素在纸上写了句 “萧瑟兰成看老去”,希达看到了,问她什么意思 (1)。中素道:“年华凋零,有心无力,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希达笑道:“才高二,怎么会这样想?” 中素恹恹道:“你自然是不担心。但就算这样天天复习做题,我还是连C都考不到。这次倒还好,还有一次机会,要是下次再没考到怎么办?” 希达道:“下次会考好的。” 中素从抽屉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扔给他,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也太不会安慰人了。还是管好自己吧。” 说完,便去二班找夏天了。
中素这句话倒像是预言。几天后的晚自修,希达接到杜若的电话,说怀远走了,走得很平静。本来是要上呼吸机,进ICU的,是她坚持签了放弃治疗协议书。希达对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女人谈不上好感或者厌恶,他漠然道:“是他自己的意愿吗?” 杜若道:“让他有尊严地走吧。”
其实,希达回杭州后给怀远打过几次电话。起初,怀远的声音里还有中气,能笑着和他谈谈北京的天气,问问他的学业情况。随着时间推移,那声音越变越微弱,像用一根游丝牵着,才说了两句便喘得厉害。希达私下里问怀远的主治医生,他的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医生说,他疼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刚开始用阿司匹林止痛,后来换成了可|待因、吗|啡。再后来,连吗|啡都不管用了。怀远一天睡两三个小时,剩下的二十几个小时,他躺在病床上辗转反侧,被那种钻进骨髓里的疼折磨着。希达没有体验过这种痛楚。他能想到最痛的事,不过时半夜上厕所时,脚趾头无意间撞到了床头柜。他想,或许对怀远来说,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希达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他向班主任请了三天假,回北京参加怀远的葬礼。灵堂里摆满了花圈,怀远的黑白照被设在正中,照片里的他打着领带,头发一丝不苟,永远微笑着。希达穿着黑衬衫、黑西裤、黑皮鞋,退避到角落,看杜若裙摆飘飘,穿梭在商界名流之间。晚上,吊唁的宾客散去。希达守在长明灯前,同父异母的弟弟钟思羽不过六岁,攥着他的衣袖问道:“你是我哥哥?” 希达道:“是。” 思羽凑在他耳畔轻声问道:“你是回来继承遗产的吗?”
一瞬间,什么经咒哀乐全都听不到了。希达狠狠挟住他双肩,把思羽往灵堂外拖。小男孩哭哭啼啼的,被一把掀翻在地。希达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只手按住思羽的头,死命往地上撞。思羽的额头磕破了,撕心裂肺的 “妈妈!妈妈!” 地叫着,希达抠住他脖子,往他脸上扇巴掌,“啪啪啪” 地响,扇到掌心发麻。思羽挣扎地滚到地上,希达抬起脚就往他身上一顿踹,一边吼道:“怎么不哭了!哭啊!他是你爸!你亲爸!” 思羽抱着头,恐惧到发不出声音,只是哀求地望着他,求他不要再打了。
希达不要命似的踹着,杜若听到动静,冲出来,狠狠地甩了他几巴掌。涂了大红色蔻丹的指甲划过他的脸,把嘴角都扇出了血。思羽跪着朝杜若爬去,脸贴在她的大腿上,喃喃地啜泣。“宝宝不怕,不怕。” 那声音像梦魇一样缠着希达,白菊花变成一片幽灵的海,长明灯忽明忽暗,照在怀远和蔼的笑容上。希达仿佛浮在云端,全身都是酸的软的,几乎要立不稳。他揩了把脸,指着灵堂对思羽笑道:“人才走,你就开始操心遗产分配了。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希达改签了机票,一刻也不愿意多待。他好像明白当初母亲为什么要离开了,他再也不要回到那种地方去。
火化后,怀远的骨灰被分成三份,其中一份寄给了希达。连带着骨灰盒,他收到了律师寄来的两份合同书 —— 一份房产过户协议,一份股权转让协议。希达只需要在乙方签上名,协议就会立刻生效。除此以外,怀远还给他留了一封信,拜托他把骨灰撒到孤山脚下的梅花林里。商海半生,王孙到底是归了故里。
希达本想退回两份合同书,谁料母亲千里迢迢从加拿大连夜飞回中国。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女人,唏嘘不已。岁月似乎对她格外优容,并未在她脸上留下雕琢的痕迹。她仍然那么美丽、明艳动人,希达想,他应该感谢他母亲,给了他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她点了一杯美式,纤白娇嫩的手握住杯柄,缓缓喝了一口。红唇完美无瑕,一举一动都透露着高贵和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