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的时候,她们和嘉言打了个照面。嘉言搬个行李箱,在楼梯上踉踉跄跄的,中素帮了她一把。嘉言脸红红的,向中素道谢:“中素,你人真好。” 中素笑道:“你不用客气,都是同学,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嘉言却握住她的手,笑道:“上午的事不是你的错,你别往心里去。大家其实都为你打抱不平,江彧不会为难你的,你尽管宽心。” 中素闻言,鼻头一酸,感动得一塌糊涂。她平日里绝不会被这种寒暄煽情,但在困境之下,人往往特别需要依靠,一丁点的关怀都像雪中送炭。
下午自修课,中素写物理作业,头疼脑热,于是问夏天泡了杯茶。这时,一个男生来找她,说江彧让她去办公室。她知道该来的迟早要来,默然了一会,往化学组走去。她敲了敲门,听到一声 “请进”,按下把手,推门而入。江彧在批改作业,闻声放下红笔,面无表情看着她。中素走到他身边,垂头道:“江老师,我来了。” 江彧掸了掸桌面,对她说:“跟我来。” 中素侧过身去让他先行,他像往常一样,站在门边为学生开门。中素仍站在他身后,一脸不安地低着头,江彧微笑道:“请吧。”
中素嗫嚅着 “哦” 了一声,缩着脖子溜出去。江彧与她并排走着,一路上沉默无话。不知往上走了多少级楼梯,空气里全是灰尘味。中素看到一扇破旧的铁门,门上开了一扇小窗,微弱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江彧推开门,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天台,四周用刚到她下巴的高墙围住。江彧突然问她:“想到了什么?” 中素茫然道:“这里有人跳楼过?” 江彧被她逗笑道:“你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丁达尔效应还记不记得?不仅是液体,还可能存在气体、固体中。因为灰尘,光被折射了,所以你才能看到。” 中素惭愧地挠头皮,江彧关上门,懒懒地倚着水泥灰的墙。中素盯着他的侧脸,顿感上帝不公。这么好看,真让人心动…… 她其实一直难以理解江彧做老师的初衷,他的学历来这里完全可以说是屈才。他甚至可以靠脸生活,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呢?真让人匪夷所思。
江彧把手机调成静音,淡淡开口说道:“找你三件事。第一,任课老师跟我反应你和陈星讲话太多,所以等下回去你和秦川换个座位,没有意见吧?” 中素摇头,江彧笑道:“摇头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中素道:“同意。” 江彧道:“我看你们在我课上还挺安静的,怎么一到别的课就不乖了?”
中素呼吸着室外流动的空气,好像突然没那么压抑了。她趴在墙上,头枕着手臂,远远看向外面的马路,笑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江彧道:“哦?真话是什么?假话是什么?” 中素道:“我如果想让你高兴,那就说你的脸比板书好看,我光顾着看你,没空讲话。如果不恭维你,因为你的课太早了,我实在想睡觉。” 江彧笑道:“喜欢我,不喜欢化学?” 中素道:“都喜欢,只是没天赋。”
一片黄叶从天而降,落到中素脚边。她故意踩了一脚,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江望着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问她:“第二件事,今天没给你上实验课,怪不怪我?” 中素在心里把他的脸扔在地上狠狠碾了几脚,置气笑道:“我怎么敢怪你?是我粗心大意。” 江彧道:“你不用装,我不是故意为难你。你要知道,私下里我跟你们做朋友,课堂有课堂的规矩。你打算怎么办?” 中素把脸埋在衣袖里,轻声说道:“不知道,大不了期末这分我不要了…… 我自己的错自己承担。”
江彧道:“你态度倒是不错。我听说你今天轰动全校了?” 他绕了一大圈,终于切到正题。中素扭过头去不看他,过了一会,问道:“苏老师跟你说的?” 江彧笑道:“你在全校出名了,是个老师遇到我都跟我讲这事。嗯?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中素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来问我干什么。” 江彧微笑道:“我想听听你这个当事人的想法。”
中素站直了身体,望着江彧深邃的眉眼,突然想到夜晚的大海,平静却能吞噬一切。她不寒而栗,抚上胳膊,把衣袖向上捋了捋,江彧还在注视她。中素道:“李建说我顽劣,我…… 我不喜欢他当着全校人的面骂我。” 江彧道:“是吗?理由不够充分,再补充。”
中素直勾勾盯着他,他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局外人态度让她很不舒服。他明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发飙,Rebecca小姐一定同他讲了,可他为什么要装作若无其事呢?她宁可他狠狠骂她一顿,罚她搞一个月的卫生,甚至给她家长打电话,那样她心里都能比现在好受一百倍…… 她根本不敢看他,那种不伦的想法,怎么能说出口…… 可她不解释,他便不会挪开目光,中素只能说:“因为他说我目无师长是你教的,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我一时情绪失控,所以……”
江彧皱着眉道:“你为了我,把自己的脸丢尽了?中素,你说我是应该感谢你,还是应该批评你?” 中素不语,背过身去偷偷抹眼睛,被江彧一眼看穿。他倒也没说破,只是等她再转过身来,又皱着眉道:“哭有什么用?眼皮肿得跟金鱼一样,班里比你爱漂亮的也没几个了。”
中素实在不知如何接话,拨了一簇头发到胸前,食指绕在发端把玩。校外有一个老人推着红薯车等过马路,他穿着灰绿色的绒布外套,不停吆喝 “番薯!玉米!”。天空是濛濛的雾,红绿灯跳绿,吆喝声渐行渐远。中素只管自己伤心,殊不知江彧此刻也有些束手无策。她那样幽怨的表情,让他觉得她的眼泪随时会像接触了催化剂般源源不断落下。他想了许久,慢慢说道:“中素,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你才会好受一点。但你了解我的,我不爱跟你们讲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作为老师,比起讲述者而言,我更愿意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我在努力理解你,可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所以你懂的……”
中素 “呵” 了一声,笑道:“江老师,你现在难道没有在跟我讲道理吗?其实你不用这么委婉的。你知道吗?你的优点也是缺点,你过于温和了,根本不像一个班主任,反而更像一个可以依赖的人。你完全可以更开门见山一些。” 江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抱歉,如果这段内容让你感到不适,我们可以换个话题。” 中素道:“和我?我们能聊什么?” 江彧笑道:“我听语文老师说,你的作文写得很好,你很喜欢诗词。” 中素的语文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幽默风趣,和她的关系很好。她也没想到语文老师会和江彧说这些话,当场便愣住,随即笑道:“是啊,我喜欢晏殊的词。‘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写得真好。”
又一阵风起,她仍穿着上午那条天蓝色的连衣裙,裙摆不过刚好遮住大腿根,两条直直的腿露在外面。中素连打好几个喷嚏,有些尴尬地拢了拢手臂。江彧问道:“冷吗?” 中素道:“还好吧。” 他把牛仔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清冷的味道一下子环绕住她。中素心慌,赶紧要脱下来,却被江彧制止道:“穿着吧,马上国庆了,要是感冒了又平添麻烦。”
中素便不再推辞,江彧在原地来回踱步,像是有心结的样子。他观察了一下中素的脸色,伸出手在她头顶摸了摸,然后道:“中素啊,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防备的。你说你喜欢晏殊,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他的一首词。词里说,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也和你一样年纪过,所以我多少能猜出一点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中素,你要知道,不管是我、陈星,还是你其他的朋友,都不可能一直陪着你。也许我下个学期就不做你们的班主任,甚至你们会换一个新的化学老师。你可能会不喜欢他,但你迟早要学会接受。可就算你再怎么排斥,他也总会从你生命中离去。短则几个月,最长不过到毕业。中素,我们都是孤独的。我可以陪你一程,但能陪你一辈子吗?今天的事我当然可以一笔带过,但你要学会成长,以后不能再这么幼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