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准备回宿舍,走出教学楼时,突然下起了暴雨。那雨从墨灰色的天空倾泻而下,像从老洋房里生锈的自来水龙头中出来的,一拧,嘎嘎地响。陈星懊恼道:“最近天气怎么都这样!我又没有带伞。” 秦川问道:“你看不看天气预报的?” 陈星道:“不大看。杭州的天气无非就这样,天气预报又向来不准。之前来台风的时候,说是要下暴雨,结果艳阳高照的。信天气预报,还不如信第六感!”
她又 “啊” 了声,道:“也不知道中素他们有没有伞,跑回去又成落汤鸡了。” 秦川撑开黑色的长柄伞,笑道:“夏天不会让她淋湿的。我送你回去。”
他们沉默地走着,步调却出奇一致。教学楼里传来熙攘的打闹声,一辆车向他们迎面驶来,开着明亮的车灯,像两眼发光的青蛙,把他们的身影拉成长长两条。秦川牵住她的手,避到路边。他把伞往她身边拢了拢,好像那样他们就能靠得更近些,这也是他所希望的 —— 雨中不是产生浪漫的圣地吗?他会不会吓到她呢?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秦川顿了顿,说道:“陈星,我有话想对你说。” 陈星道:“哦 —— 你想说什么?”
他松开他们的手,低下头去看影子。他决计太莽撞了,他根本没有想好要怎么开这个口,怕给她留下轻率的印象,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急切。但其实他什么都说了,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陈星也听懂了,转过头去不看他。过了一会,她指着头顶的香樟树微笑道:“雨太大了,在这里说话不方便。明天再说吧。”
他们继续往前走。那伞就像哥特式教堂的房顶,突兀的伞尖,笔挺的伞柄。伞骨是张开的巨大的翅膀,又像一张垂天的网,网住了窸窸窣窣的雨点和底下的人 (1)。往外看去,滴滴点点的雨被风一吹,斜斜落下。路尽头有一盏灯,发着幽幽的光。灯下的雨是一簇簇金粉的黄色,秦川转了下伞柄,那雨突然变成了万千颗星子飞旋起来,飞到炭灰色的水泥地上去,骤然黯淡了。
秦川把她送到寝室门口,陈星笑道:“晚安。”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不停去揣度她话里的含义。他立在女寝对面的香樟树下,凭着记忆去找她的房间。阳台上的灯亮了,陈星在楼上对他招手。那样晦暗的光线,他却在凄凉的雨中看到无限希望,被淋湿的肩头也不觉得冷了。秦川想,她讨厌下雨,明天天晴,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他快乐地想飞奔,但那样的行为似乎过于幼稚。他于是坚定地朝前走去,脚步轻快。但他不会知道,他对她的爱只能在雨天,而她永远渴望活在天晴。
几许无凭事I
一片惊天动地的哀嚎声中,军训结束了。高一二班拿到了会操优胜奖,江彧自费买了五十杯奶茶请学生喝,送到校门口的岗亭。他让秦川叫几个人去拿,陈星嫌天热想偷懒,却被夏天硬生生拉了去。陈星道:“你们又拉我做苦力。昨天中午搬书也是我,来来回回四五趟,整个人跟从泥堆里爬出来一样。再这样下去,都要成劳模表率了。”
她向上撸了撸浅豆沙绿的衬衫袖子,露出一截葱白的手臂。衬衣下摆塞进嫩黄的裙腰,可穿在她身上还是轻飘飘地大,使人觉得轻薄、瘦削,像提线木偶一样,被风一扯,上衣蓬蓬地鼓了起来,隐约掩藏在衣服里的身躯却仿佛要散架。她背着光,脸色不大好看。秦川接过她手里的一大袋奶茶,道:“我来吧。”
他乐意干体力活,陈星自是不会多说什么,却还是问道:“重不重?我可以拿的。” 秦川的笑容滞了一滞 —— 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客套了?他猜大约是因为那晚的不了了之。秦川心里有些抑郁,但他没有确定陈星对他的种种表现仅仅是出于好感还是喜欢。他想日后还有很长时间,谨慎点总是没错的,所以到底没有开这个口。
他在这里想入非非,陈星倒先开口了:“你今天怎么不说话?” 秦川道:“你是不是怪我?” 陈星笑道:“这是什么说法?无缘无故的,怪你做什么。” 秦川沉默了一会,笑道:“延安路上新开了一家咖啡馆,周末要不要去?” 陈星道:“好啊,还有别人吗?” 秦川道:“你想要别人吗?” 陈星笑道:“你想要别人吗?” 秦川道:“我……想和你一起。” 陈星笑道:“那就我们两个。”
教室里开着空调,陈星推门进去,身上凉爽不少。江彧点的奶茶是半糖的,不甜不淡。陈星捧了一杯在手心,大口大口吸着。额头上的汗黏黏腻腻,跟胶水似的粘住刘海。一根头发戳到眼球,她拨弄了好半天也没弄出来,最后索性绕在指头上拔掉了。她掀开刘海,光像曲别针扎进瞳孔,眼睛一突一突地疼。眼前跟起了雾一般,黑板上的□□笔字都飘了起来,像歪七扭八的蜈蚣左爬又爬。陈星再瞪大眼睛,蜈蚣都静止了,黑板上又是熟悉的粉笔字。
她往窗外看,天是孔雀蓝的,透亮而诡异。浮着软绵绵的白云,本是散开的,被风一吹,赶躺似的朝一个方向飘,团成蓬松的巨大一团。天就像镶着白边的波斯地毯,太阳蜷缩在云里,被理成一缕缕的金线绣上去,任风怎么扯都扯不下来。天仿佛不是天了,应是徐徐铺在地上的。陈星把头倒过来,脚却是真实踩在地上的。她一时有些分不清天与地。
中素敲敲桌板,问道:“你发什么呆?” 陈星道:“没有,可能是累了。谢天谢地,这周不用我们搞卫生了。” 中素想到军训时候他们每晚都是最后离开教室,心里没由来生出一股火气,冷冷地 “呵” 了一声,道:“你看看值日表,扫地、拖地、窗台就各有两人,这还不包括黑板和走廊。上周硬生生让我们三个人做八个人的活,江彧说公平,我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她把奶茶往前一推,道:“谁稀罕喝!”
陈星笑道:“你跟江彧置什么气?他不痛不痒的。都过去了,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的,估计连教官姓什么都要忘了。” 中素闻言,默默拿回了奶茶。陈星从铁皮盒里抓了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给她,包装是那种镭射的塑料糖纸,金光闪闪的,对折起来沙沙作响。中素喝完奶茶剥了一颗,笑道:“你怎么还有这种糖?真怀念这种味道呀,就是吃起来没有以前的感觉了。我是不是太伤春悲秋了?”
陈星想了想,笑道:“怀旧也不是什么坏事,记得从前的好,给自己留点念想。想想以后的日子,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中素道:“还没上课,你怎么就这样灰心了?” 陈星笑道:“我哪有灰心?我向来这样,没什么志向,只想过得快乐。可在这个学校,别说快乐,能顺遂就不错了!”
陈星叹了口气,往嘴里塞了颗糖。嘉言经过她的座位,两人四目相对。嘉言的眼微微发亮,像猫一样。她笑道:“我可以要几颗吗?” 陈星打开铁皮盒,嘉言俯下身,素白连衣裙的翻领也软撇撇地搭下来,锁骨下方的一点红像香烟烫出的烙印,朱砂一般附在白嫩嫩的胸脯上。陈星看得刺眼,嘉言笑了笑,护住胸口,长而尖的指甲亮盈盈地闪着光,大约是涂了护甲油的缘故。她抓了两三颗,临走又对陈星道了声 “谢谢”。
军训过后是正式开学。每天陈星和中素一道晨跑,晨跑结束,陈星去教室早读,中素去挤闹哄哄的食堂,为了一碗拌面能排上二十分钟队伍,结果总是一路小跑,压着早自修铃声打卡签到。夏天兑现诺言,比平时早起不少,每天都赶在陈星前面到教室,把早饭放在她桌上,一天一个花样。
这天是秦川来给她送早饭的。他对陈星道:“夏天睡过头了,他说给你买鸡蛋饼,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把能加的料全都加了。”
秦川在座位上坐下来,语文课代表站在讲台上读《师说》,他跟着念,念着念着便听到身后一阵阵的啜泣声。转过头去看,陈星正抽了张纸拭泪,眼眶红红的。他赶紧问道:“怎么了?不喜欢吃今天的早饭吗?” 陈星哑着嗓子,边哭边笑道:“太辣了,我吃不下。” 两人隔着泪雾相对。头顶的电扇一直转,灯光一晃一晃的。秦川给了她一瓶冰水,笑道:“刚买的,喝吧。”
陈星放下鸡蛋饼开始早读,中素拆了一包旺旺仙贝,在语文书下压了本小说偷偷看。他们没有看到值周老师站在后门口,盯眼望着教室里的情况。他走到中素身边,中素以为是课代表,头也不抬地说了声 “马上读”,却被收走了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