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绕着树打闹,陈星叫他们也不理。秦川笑道:“像小孩子一样,我们先走。” 他的手挡在她头顶,起了点微乎其微的作用。谁都没有说话,一楼宿舍的玻璃窗向外透着冷森森的光。隔了一会,陈星笑道:“你裤子都淋湿了,赶快回去换一条吧。”
秦川低头看去,却看到她脚上深红色的平底鞋,衬着脚背,像牛奶洒在上面,显得十分赫然。他明明记得刚才见还是玫红的,怎么顷刻之间就变了呢?豆大的雨点砸在手上,有些疼,可他却在那疼痛中寻到一丝兴奋。她的头发也湿了,水从鬓角流过耳垂。她没有耳洞,但她戴珍珠一定好看 —— 那种小小的银白的饰物,圆润光滑,很配她恬淡从容的气质。秦川默了默,笑道:“你也是,去换双鞋。”
他把她送到寝室门口,密密麻麻的雨从天幕垂下,像火焰星子向四面八方飞溅开去。屋檐外的中素和夏天还在飞奔,屋檐下是另一个世界,只属于陈星和秦川两个人的世界。他们沉默地立着,秦川望着她,微笑道:“我……” 见她也想开口,于是停下来等她说。陈星拿出一包纸递给他,笑道:“都湿透了,你自己擦擦吧。你想说什么?” 秦川道:“我先走了。你记得把头发吹干,这个季节容易得伤风。” 陈星 “喔” 了一声,目送他离开。尽管秦川说了很多次让她回宿舍,她还是在那里站着,看他的背影越来越小。转角的路灯昏暗昏暗的,她的心也跳得格外迟钝。
这天晚上,中素爬到她床上,两人靠着墙壁讲话,被查寝的宿管抓到,第二天便被挂上了宿舍门口的公示栏。江彧知道了这件事,趁着军训休息时间找她们谈话,中素有些闷闷不乐,转身便对陈星道:“我们也是运气背。明明是你上铺开着台灯把宿管招进来的,凭什么她一关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扣分挨骂全轮到我们了!” 陈星笑道:“那你怎么不跟江彧讲?” 中素道:“算了,我又不是那种人。跟江彧一讲,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似的。”
晚上是文艺汇演。演出前,中素来后台给陈星送饭。陈星狼吞虎咽地啃了几口粽子,中素笑道:“慢慢吃,又没人跟你抢。” 上台前,陈星有些紧张,不过表演倒是很顺利。她在台上鞠躬谢幕,聚光灯照在身上,明明亮得像团白色的火焰,可她看台下却是漆黑一片。掌声淹没在墨色的海里,她晃了神,下台的时候险些磕到台阶的金属条上。幸好秦川手快扶住了她,这才免得摔个底朝天。
他们摸黑找到自己班。中素在角落给他们留了座位,一见到陈星便兴奋地拉她说话,说刚才的表演有多么精彩。舞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第三十八年夏至》,女孩脸上的胭脂红红两坨,堆在颧骨上,直扫鬓尾。在灯光下,眼皮上厚重的色块晕染开来,变成了大朵的紫色。她身穿妆花缎女帔,笑着朝台下抛了个媚眼,张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花腔的尾音在胡琴声中渐渐轻了,那支松脱的马尾弓还在一抖一抖。灯暗了下来,陈星用力拍手,两瓣掌心被击得发麻。她扭过头去和秦川说话,笑道:“这曲子真好听,妆也画得别致,是今晚最好看的节目了。”
秦川不语,只压低了头看她。周围黑漆漆的,她瞧不清他的神情,但他一定是笑了。声音很轻,像从鼻腔深处哼出来的。她感觉自己的脸红了,于是赶紧用手背贴了贴面颊。奇怪,那手背明明是冰凉的,可碰到皮肤却像碰到了火炉一般,灼灼地烧了起来。她往后退,他却往前凑。陈星再后退,整个人都压在了扶手上。秦川笑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热?” 他一只手抵着她后脑,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刘海,笑道:“你唱得比她好。别动,脸上有东西。”
他的举动让陈星无暇去想别的有的没的,他们挨得太近,边上的中素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她有些惊慌,微微避开,却无法对他轻佻的行径产生厌恶。她其实感到奇怪,难道自己对长得好看的男生格外宽容吗?陈星笑道:“我自己来。” 她往脸上糊乱一通摸,跟小猫洗脸似的,反倒暴露了她的焦躁不安。秦川本是逗她,见她这副模样,认真了起来,低声道:“在左边。”
陈星又往左脸摸去,碰到的却是他搭在她颧骨上的手指。她像碰到蜡烛一样弹开,脸上简直要被烧出一个窟窿。秦川凑得更近了些,半晌,捻了根睫毛举到她眼前,微笑道:“好了。” 他看她的神色在短短时间内变了许多次,越发觉得有趣,正想再说话,她的目光却离他远去。秦川看向舞台,是一个弹钢琴的男生。陈星的目光是那样热切,秦川不知道陈星那天回去找手机的事,自然不了解这其中的渊源,以至于他怀疑他们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故而有些吃醋地问道:“你们认识?” 陈星道:“不认识,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摇头,她便摇身旁中素的手臂。中素皱了皱眉,道:“不记得了。好像是十三班的,叫钟什么,我没听清。”
陈星 “哦” 了一声,面上的笑容带了点失望。台上正在谢幕,那男生鞠了个深躬,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是压轴节目,之后校领导总结了几句话,文艺汇演也就结束了。他们回到教室不算早,江彧盯了他们十来分钟晚自习,大约也是耐不住疲乏,随意交代几句也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他走到秦川的座位旁,对秦川道:“明天中午叫几个人去阶梯教室搬书,多叫几个。” 又对他身后的陈星道:“明天把作业送到我办公室,麻烦你们了。”
待他走后,中素搁下笔,问道:“你作业写完没?我这几天紧赶慢赶的,还剩语文的作文没写。” 陈星笑道:“我哪里能写完?无非是把急着交的先写掉了。像地理手抄报这样的,能拖就拖。” 中素笑道:“没想到你我竟是同道中人。” 陈星想到她和中素友情的起源,笑道:“不是一家人,不上一张床。我们再不爱学习,也比夏天好点,他连面子功夫都不愿做。”
中素向四周张望着,没看到夏天,于是道:“嗳,夏天呢?刚想跟他说话,人就不见了。” 陈星道:“我看他出去了,估计一会就回来。喏,来了来了。夏天——” 她笑着招手,夏天拉开座位坐下来,笑道:“怎么了?” 陈星道:“刚才还在说你不做作业。”
夏天转过来玩陈星铅笔袋上的尖叫鸡挂件,把鸡肚子捏得扁扁的,像皱皱巴巴的一团纸。陈星轻声叫道:“别动我的鸡!” 夏天笑道:“你的鸡?” 陈星道:“难不成是你的鸡?” 她说完意识到话里的歧义,脸一下红了,垂下头去。
夏天没有再往下说,他怕陈星真的尴尬,于是笑道:“去不去吃夜宵?” 陈星道:“不去了,前几天天天去,称体重已经胖了。” 她指着腰身笑道:“这裙子月初才买,现在居然觉得勒得紧。” 夏天笑道:“是我的错,下次少叫你。”
晚自习结束的时候,陈星在座位上喊 “把化学作业交到后面”。搞完卫生,中素耐不住夏天的软磨硬泡,跟他背上书包先去食堂了。陈星留在教室里点作业,试卷茫茫多,好几百张,要她一张一张勾。秦川道:“要不要帮忙?” 陈星给了他一叠,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秦川笑道:“我在等你。” 她的呼吸一下子慢下来,一只手伸出去拢头发,飘出来一股桂花油的味道。秦川觉得惊奇,这种气味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了,就连他外婆都只在年轻的时候用。难道她是个恋旧的人?秦川问道:“你喜欢用桂花油?” 陈星道:“唔,也不是。我之前发用香水用多了,头发毛毛躁躁的。精油换了许多种,可用来用去,还是桂花油最好用。最近秋燥,所以才抹了一点。”
他便看她的头发,乌黑油亮的,半点也没有营养不良的样子,因笑道:“你在哪里买的?我也去试试看。” 陈星道:“你头发又不长,用什么精油?都是涂在发尾的,你买来也用不到。” 她却突然想到他们一样的头发气味,是不是太过暧昧了?她低下头去理试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泛红的耳根 —— 在他面前,她似乎极容易害羞。
他们点好名,陈星细细地核对了一遍名单,把夏天的名字一道勾掉了。秦川道:“你不怕江彧亲自点名?” 陈星其实还是顾虑,担心江彧心血来潮清点试卷。但依照这些天的观察,她的化学老师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批改作业的先进人物。江彧不论做什么都比别的班主任慢一步,就连午间谈话也都是能省辄省。照他的话说起来:我不爱管闲事,你们做好你们的份内事,我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大家和平相处,相安无事。这样想来,江彧让她把名单整理好再交给他,他本人再重新清点的可能性也就微乎其微了。陈星笑道:“换作是你,夏天那样可怜巴巴地求你,你会拒绝他吗?” 秦川笑道:“我跟他一块长大的,自然清楚他的德行。他要是来找我,恐怕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