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家越发怀疑金光瑶,蓝曦臣就是和金光瑶好了以后,才变得不正常。
蓝启仁忧心忡忡。
再这样下去,蓝曦臣迟早会失尽人心,蓝家也会成为一盘散沙。
不说以后,就说现在,蓝曦臣已在崩溃边缘,蓝启仁真怕了,他怕白大夫说的话,会令蓝曦臣做出出格的举动。
好在白大夫人虽老,心思却通明,知道挑拣着好听的话说:“泽芜君,敛芳尊染了痨病,这病不难治。”
众人吃了一惊。
蓝启仁道:“曦臣,痨病会传染人,你莫要再与他亲热。”
蓝曦臣微微摇头,他自己也通解医道,没有那么好糊弄,疑惑问白大夫:“痨病会咳得这样激烈吗?三日前,您刚为他诊过脉,那时候只说他气虚,没有诊断出痨病。”
白大夫“嘶”了一声,皱眉道:“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脉象上的确是痨病,病势却比痨病凶猛得多。”
“我没有病……我没有病……咳……咳……”帷帐内的人气息奄奄,随后又咳嗽两声,竟不做声了。
血腥味弥散,混杂若有若无的甜糜,好似枝头成熟到极致的桃李泌出的甜汁,发酵出的不止醉人醇香,还有毒素。
蓝启仁蹙额,微微侧首,暗忖,这是血该有的气味吗?
白发皤然的老者吸鼻嗅闻,长寿眉一振,挪开按脉的手,若有所思。
蓝曦臣呼唤金光瑶几声,金光瑶竟不应他,蓝曦臣不能容忍金光瑶对他冷淡,不管是什么原因的冷淡,都不可以。
顾不得避嫌,搴帷进去。
蓝氏族老们立在咫尺之内,各各怏怏,本想向蓝曦臣质询山门夜开之事,蓝曦臣却一转身进了帷帐。
当真是疯得不轻。
族老们都觉出可怖来。
蓝曦臣确实濒临疯癫。
眼前金光瑶满襟红梅,才片刻光景,他又吐出口血,他仰面躺着,檀口大张,缓慢喘息,双唇呈现诡异的艳红,黑白分明的眼中光彩黯淡,俨然已在鬼门关打转。
花季往往短暂,浓烈的盛开过后,即是凋零,即便来年再生新蕊,也不是原来那朵花,于是古人发出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感叹。
蓝曦臣心惊肉跳,紧握他手,这手曾翻云覆雨,也曾端茶添香,此时却冰凉,无力,几乎没有生命的迹象。
侧颜贴上手背,蓝曦臣低低地唤:“阿瑶……你不要你的月亮了吗?”
绵软的手指蓦地紧扣,指甲陷进蓝曦臣手背肌肤,如同即将坠崖的人,死命抓住悬崖边缘,谋取一线生机。
金光瑶涣散的瞳孔重新聚合,蓝曦臣的倒影于黑眸中凝结成完整的轮廓,恰似那夜燕子楼下的月亮。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真真是冤孽。
意识回笼,金光瑶单薄的胸口上下起伏,声音里带着哭腔:“涣,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死的!”蓝曦臣急急应道,“我不会让你死!”
他抱起孱弱的身躯,安置于怀中,以体热暖金光瑶的身,金光瑶深深埋首于蓝曦臣怀中,像受伤的小兽,小声呜咽着:“涣,我现在很乖了,你不要弃我。”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蓝曦臣信誓旦旦,“我绝不弃你。”
金光瑶却不大信,他呵笑:“你一定在骗人,等我死了,肯定不过两三年,你就会爱上别人,把我抛到到天边儿去,再过二三十年,你就会忘却我。”
他说着尖刻的话,神情却是欣慰的,连容颜轮廓也跟着圆润了些,而后话锋一转:“不过于我而言,两三个春秋已很长,你是一颗参天大树,我不过一只夏虫,注定见不到冬季。我当然不会贪心到要绑你一生一世,只求你余生不要忘记我……”
蓝曦臣一壁引白袖,擦拭金光瑶唇角血迹,一壁举起手,指天发誓:“诸天神灵在上,我蓝涣指天起誓,今生今世……不,生生世世,只爱阿瑶一人,如违誓言,五雷轰顶,天诛地灭!”
掷地有声的誓言从帷帐中传出,闻者无不震悚,几位蓝氏族老摇头叹息。
他们原以为蓝曦臣与他的父亲是不同的。
蓝曦臣似乎吸取了父亲的教训,他永远表现得雍容尔雅,练达深沉,并刻意与每个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是让理性长于感性最好的方式。
在与金光瑶决裂前,蓝曦臣没有露出过任何为情疯魔的蛛丝马迹。
谁知道,蓝曦臣原来比他父亲更剑走偏锋,在为爱痴狂的岔路上又分叉一条:逆反人伦。
这大约是上苍见不得圆满无缺,偏要与蓝曦臣开个玩笑,给他一段荒腔走板的爱情。
一个神情森冷的族老上前,说着毫无感情的话:“宗主,您不该如此,请从帷帐内出来,不要与重病的罪人过于接近,以免沾染病气,这一切,都是他作恶多端的必然结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如妖孽躲不过渡劫的天雷,他也躲不过因果报应。”
蓝曦臣隔着帷帐回应:“他是我的爱人,我们同命相连,他的罪即是我的罪,如果真有什么报应,我愿以身代他领受。”
金光瑶又呛咳起来,双颊涌上病态的潮红,病势沉重压着他的身,面容却艳丽无匹。
他抬起无力的手,捂住蓝曦臣的唇:“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要乱说话,神明会听见的。”
一个做尽了坏事的人,竟迷信起了虚无缥缈的神明。
金光瑶自觉好笑,又不敢不信。
爱真是枷锁,束缚住他的灵魂,令他软弱。
蓝曦臣拿来他的手,苦笑道:“如果神明真能听见,我求之不得。”
金光瑶深感悲哀,他阖眸:“我真是孽障……”
咽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遏住,一口气登时上不来,金光瑶嘘嘘喘气,抓紧蓝曦臣的衣襟,双脚蹬个不停,他双唇掀动,却发不出声,蓝曦臣从他的唇语看出,金光瑶说的是:“救我,我不想死。”
一年前,金光瑶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死,如今,他已无法做到。
他不得不承认,他眷恋蓝曦臣给他的一切,明知早些死去对蓝曦臣最好,死到临头,又服从本能求救。
他就是个自私的卑鄙小人,实在太可耻了。
“白大夫!他不想死,快救救他!”蓝曦臣惊慌呼唤。
帷幕掀开,老大夫枯瘦的脸露出,他眯缝着眼,终于发现蹊跷,问蓝曦臣:“他敷粉涂朱了吗?”
“没有。”蓝曦臣双唇惨白如纸,整个人几乎成了透明。
蓝启仁也上前来,瞧见金光瑶的脸,也察觉不对:“他病成这样,怎么气色还那么好?”
自打金光瑶住进寒室后,蓝启仁就很少去寒室,偶尔去了,也不会进内室,所以他和金光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至于白大夫,因为蓝曦臣不想让外界多加猜测,每次让他为金光瑶诊治,都得隔着帷幔,白大夫根本见不到金光瑶的真容。
此时两位长者眼中的金光瑶,唯有“惊艳”二字方能形容,他的容颜不仅没有随着久病变得憔悴,反而粉面桃腮,唇色红润,如春海棠的花瓣,雪肤如玉,恍然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艳光竟有压过蓝曦臣之势。
一凑近帷帐,那奇异的香气就更加浓郁,闻之令人心神摇曳。
这绝不是一个病人该有的姿态。
白大夫脑中一个激灵,一拍大腿:“我知道啦!他不是病了,他是中毒了!”
当下不急多言,且让蓝曦臣将金光瑶平放于榻上,几针下去,静待须臾,金光瑶剧烈颤抖,呕出一口血,然后大口呼吸起来,喉头压力消失,逐渐恢复生机。
这口血一吐,登时满室生香,奇异甜糜的香气甚至盖过寒室中的白檀香。
白大夫收了针,对蓝曦臣头一句话就是:“泽芜君,你如想与他长久,就不要再与他行夫妻之礼。”
众人闻言皆惊疑不定,因涉及闺房隐私,又不便询问,只好都望着蓝曦臣。
蓝曦臣默然片刻,心里猜到几分,说:“白大夫,请与我借一步说话。”
白大夫点点头,两人正要走开,金光瑶却一把揪住蓝曦臣腰带,不许他走,金光瑶喘息着说:“不要借一步,就在这儿说,我有权知道。”
蓝启仁也肃然:“白大夫,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曦臣心软,你为他隐瞒,反而是害他。”
白大夫长叹口气,问:“敛芳尊,你还是很憎恨泽芜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