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心里咯噔一下……祖宗……您别闹……
却见慕祁陛下只是伸出手掩住口鼻,貌似是……打了个哈欠。
盛安,“……”心脏有些难以言说的激动,几欲破膛而出。
一步两步三步……慕祁陛下安安分分地走到了盛安面前。
盛安正想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却在见到陛下怀里的物件后大惊失色。
“陛下,这不吉利——”话未说出口,便被陛下随手扯过的殿前柱子上的红色纱幔塞住了口。
“废话忒多。”陛下神色有些沉郁。
盛安乖巧地点点头,欲哭无泪地三令五申,“老奴晓得了,老奴不会再多嘴了……”
慕祁抱着怀里的牌位,说,“盛安公公可要快些,寡人还要回去画画。”
盛安,“……”不理朝政您还有理了?
有贼心腹诽没有贼胆说。盛安硬着头皮,删繁就简地把大典压缩了近一个时辰。
末了,盛安用衣袖擦擦冷汗,轻吁出一口气。
慕祁陛下抱着牌位扬长而去。
第二日,《罪臣录》编写团队早早地便候在了慕祁陛下的住所前,预备等到日上三竿,这位祖宗才会起床。
可等了左右不过半个时辰,便有内侍过来告知,要他们前去陛下的水墨轩,说是陛下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众人心想:敢情今天出的太阳是昨个儿忘了走的月亮冒名顶替的?
到了水墨轩后,众人只见陛下端坐在桌后,双眸看着桌上,谴责道,“你们来的也太迟了,不知道早起一会儿床吗?”
众人:“……”全国上下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就是您了。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得连声附和“是是是”。
“行了,过来吧。”
众人凑上前去,陛下分配完工作后,众人的反应千奇百怪,很是精彩。
一个道,“多大的版?长十五米?”
又一个道,“夸,褒奖?不是罪臣录吗?”
……
众人总结了一下,陛下的要求无外乎是这样:
说是罪臣录,记得不过是一个人。说是谴责,实际上是不仅要夸出花来,还要夸得世上绝无仅有。
写书排版?大错特错。要把内容写到最上乘的绢帛上,做成纱幔,挂在床上,柱子上……挂满整个屋子……还要应和着陛下做的金贵的画……
把他们杀了吧,越快越好。
待水墨轩修缮好后,陛下索性便将住所搬到了水墨轩。
正是午时,盛安带着一名内侍送来了奏折——十份。
因为陛下说过,奏折太多会惹得他不快。于是在盛安的精挑细选,大臣们言简意赅的集思广益,丞相的任劳任怨下,陛下每天只处理十份奏折。
盛安立于水墨轩前,内心是十分崩溃的。
瞧瞧,这好好的一个御书房教这祖宗随心所欲一通乱改改成什么了。
写着诗句绘着画像的上等绢帛如丝似涓,仿云若雾,横看竖看,俯看仰看,哪儿哪儿都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歪风邪气。
从头到脚打理了一番行头,盛安吊了吊嗓子,清了清音,一咏三叹道,“奴盛安,拜见陛下。”
没人理。
盛安心跳如擂鼓,战战兢兢地欲要继续“三令五申”一番——
“奴盛安,拜——”
一卷竹简在殿门咿呀作响中挣脱飞跃而出,恶狠狠地敲中了盛安的额头,惹得他重心不稳跌了一个实打实的后仰,左右忙不迭搀住他,盛安劫后余生地一手抚膺略显急促地呼吸了一番,一手手忙脚乱地把头顶的帽子整理好。
做好这一切后,他连忙直起身来,可衣摆些许的凌乱还未来得及着手拂去,又一卷竹简便朝着他左脚边硬生生地砸了过来。他单脚一跃跳起躲开,八卷竹简却密不透风地接踵而至。噼里啪啦,砸了他一身,简直是避无可避。
得,每天的必修课罢了。盛安麻木在原地,一脸苦大仇深,生无可恋地把一身行头打理好。
“河堤溃决,还堵,那冲了坝的洪水是都跑到他脑子里去了吗?他是猪吗?”
“修建百尺塔——呵,他是白痴吗?不知道摘星楼是祸乱凤鸢国的亡国之物吗?”
“选美,充盈后宫……我可真是谢谢他老人家。国之祸乱燃眉之急都能置若罔闻,只一心为寡人终身大事着想。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给我拿着这些,滚!”
盛安垂手恭立,在心里默默腹诽着,把祖宗陛下最后一句话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遍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每日的摔竹简,破口大骂夺命三连问本就是家常便饭。习惯便好。
乖巧地把一地竹简收拾好,盛安退了下去。
十卷竹简,砸的可真疼。盛安不由得又暗暗庆幸,幸好祖宗陛下只批十份,要是多了……嘶,他这一身老骨头,还真经不住砸。
“汤大人,冷大人。”迎面走来两位大人,一位身着大红色官服,名汤温,一位身袭幽蓝色官服,唤冷寒。
“盛安公公。”两位大人如是道,“陛下可起了?”
盛安道,“刚发了一通火呢。现下怕是烦的要命,预备睡个回笼觉呢。”
盛安笼着手,心道:哼,一个猪大人,一个白痴大人。还敢往枪口上撞?活腻歪了吧。就该让他们这些国之蛀虫多来这里,挨挨骂,受受打。
把两位大人的竹简给了他们之后,盛安便走了。
汤温,冷寒笑着目送他离开,却在打开竹简之时气的火冒三丈——
只见汤温的竹简上,未圈未改,只用朱砂在末尾处,好不随意地画了一只鼻孔朝天,呆头呆脑的——猪。
冷寒的竹简上,则画了一个大腹便便,几欲撑死的人。
冷寒蹙眉道,“这是何意?”
汤温冷哼道,“何意?你自己看不出来吗?我的,是讽我为猪。你的,是白痴!”
冷寒道,“白痴?我怎么没瞧出来?”
汤温白了他一眼,朝外走去,边走边道,“吃成了大腹便便,却整天无所事事。可不是白吃了吗。”
待两人远行之后,一只玉手这才悄悄地从掀开一角的纱幔中缩了回去。
屋子里的陛下回到另一边,打开侧门。这边的门与正门是不同的,这边连着后花园的假山,鲜少有人走动。因为先帝陛下将此设为禁地。殊不知,这里是当今陛下的世外桃源。
说来也委实稀奇,这山虽是假山,可这眼泉却是活的,直通向宫外的——楚府。
不过现下这泉也无甚用处了,因为楚府的主人役了,就算循着这泉眼一路而去,在身为目的地的终点也见不到想见的人了。
陛下手里抱着一个牌位,正是他登基大典上抱着的那个,上面篆刻着:皇侄永平之位。
陛下一手拎着酒坛上鲜红的穗子,丝毫不分轻重缓急地往嘴里灌酒,直到呛咳住才猛地止住,一薄绯红爬上了颈项,蔓延到了白如瓷玉的脸上,终于掩住了几分不该有的苍白。
他咳完后,忽然将视线转向了殿内——床边上,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抱着入睡的另一个牌位,在薄如蝉翼的纱幔的掩映之下,多了几分虚无缥缈。
抓不住啊……陛下想道。
陛下睫羽颤抖,甫一阖上,那人的音容笑貌仿佛便能呈现在眼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是年幼时,他们在竹林里,摇头晃脑背着夫子教的诗文。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是年少时,一人端坐抚琴,一人饮酒高歌。
忽地,画面一转,似有无限悲鸣之音——
“浪子回头,千金不换……”这是一年前,一人立于城楼,一人俯首尘埃。
手里的红穗子蓦然被捏紧,骨节处的几分苍白显出主人的战栗与无措。
那人的话音犹自颤抖重复回荡着——
“浪子回头,千金不换……”
可是……陛下战栗着闭上眼睛,我如今回不了头了。
人们都说,醉一晌贪欢。
自那人去后,陛下时时噩梦缠身,那人却鲜少入梦。陛下到不是畏惧噩梦,只是醒来之时,总忍不住这么想——可是因我登基做了陛下,他泉下有知,所以他不愿意见我,不愿意入我之梦?
那个人是清廉正直的千人仰万人敬的守朝臣,而他却是狼子野心的名不正言不顺的窃国贼。
所以——那人不见他,不喜他,也是理所应当,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