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极少会正正经经的说话,但只要他正经起来,我总是忍不住会动容。
我使劲儿仰着头不敢眨眼,生怕眼泪冷不丁就掉下来,最近一定是快到秋天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所以我才总是动不动就想要哭。
“拿好了。”师父将药丸递给我,又说了一些入药时该注意的细节,末了甚至调侃道:“吃了罗厄玄元丹,你甚至可以恢复到你轻功的鼎盛时期,到时候与为师比一比怎么样?”
等等,踏雪无痕的鼎盛时期吗?我差点没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偷兵符?”还好师父正在沉迷于日后的轻功比拼,没太在意我脸上的情绪。
还真是天助我也。
近日我专心准备着偷兵符的事,但似乎总是心神不宁,眼皮狂跳,我一度认为上天是在暗示我不要如此自不量力。
谁料想……
德庄二十五年,夏秋之际。
子夜,我听到了一个噩耗,回想起来,那大概是我这一生中最无法承受的时刻。
那时我已经打听到兵符的位置,正在距离朱雀门较近的布政坊外勘察有利的进宫路线,突然一个身穿铠甲的高猛大汉行色匆匆从永安街而来,往坊内奔去,吓得我赶紧躲进有草丛掩护的墙角跟处。此时已过子时,除了虫鸣蛙叫声四周一片寂静,这是七皇子的势力范围,我行事万万要小心才是。
于是就在我打算悄无声息地顺着墙根溜走时,墙内低沉的男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识得那个声音的主人,是禁军统领薛直。
墙角有一个狗洞,我轻轻扒拉开周围的杂草,将脑袋钻进去了一大半。那个高猛大汉以一种请罪的姿势半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属下罪该万死!原本只是要将她困住一段时间,待事成之后即刻放了她,没料想……她竟、竟然坠江了,连尸骨都找不到……”
薛直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倒不似他那般脸色凝重,语气平平道:“事情办成了就行,区区一个手无实权的老靖王之女,那位到底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又何足挂齿?”
什么!
谁……
坠江?念珪?她不是奉雍王之命接应西南三地诸侯王了吗?
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我大脑里一片空白,说不上悲伤或难过。一股突如其来的凉气从脚底一下子蹿到指尖,我以一种半趴半跪的奇怪又滑稽的姿势横亘在狗洞中间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半是强迫半是安慰地跟自己道,虽然那人如此说,但也许是情报不准确或者弄错人了也完全有可能,人不能总去想最坏的结局。再者说,有季江在她身边,二人又武艺极高,定然不会出什么差错。
我存着侥幸的心理回到府中,直奔云起的书房而去。屋内正在商议密事的二人似是没料到会有人直接推门而入,听到响动皆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我看了一眼坐在桌案后的雍王,一时也顾不得什么虚礼,急急地拽着云起的衣袖道:“念珪呢?念珪怎么了,坠江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我希望极了他告诉我,谁也没有坠江,念珪还好好的,在西南之地的某个小镇上,坚持着他爹传述的那些奇怪理论,吃土鸡蛋,或是买各种各样的盆栽……
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我这才注意到雍王的脸色十分凝重,而云起将我的手紧紧攥在他手心里沉默不语。
后来我无数次回忆起那时的场景,仍无法确切描述那股扑面而来的压抑与沉闷,我感觉胸口跳动着的心脏像突然被人用力刺了一下,紧接着眼泪便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我闭着眼睛将头抵在云起胸前,双手死死拽着他的衣领,云起摩挲着我的背轻轻道:“小汐……”
有时候人之间的情感真的可以深到猝不及防,以往念珪在我跟前活蹦乱跳的时候,我只当她是一个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偶尔还会因为她的直线思维而嫌弃她,可现如今从别人嘴里得知她突然消失了,是那种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消失,我这才悲伤得不知所措。
我活了十八年,去到过不少地方,所识之人千千万,而念珪,是所有萍水相逢的人里待我最真实的那个。
可是,怎么会这样子,那么好的一个人……我突然情绪就不受控制地用力甩开云起的手,哭着冲他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们怎么可以把她丢到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坠江啊!云起你告诉我,她那么厉害,她明明会水的!”
云起伸手将我箍在怀里,试图抚平我的情绪:“对,她会浮水,没事的……别怕,不会有事的。”
我呜咽着看着刚刚被我不小心打落在地的砚台,黑色的墨汁染满四方帷帐,黑夜漫漫深不见底,我竭力地按压住的内心躁动不安的情绪。
第七十六章
一室无话。
就在这时,一名暗卫来报:“公子,郡主的……尸骨找到了,当时应是被冲到了邬泠江的下游,现已经……”
“已经什么?”
“面……面目全非了。”
什么。
我曾在一个南来北往的剑客那里听闻过邬泠江,他告诉我,南人得水,谓之邬泠,水势湍急,暗礁险滩。当时我说,此一大奇观也,岂不是很好玩。那人又说,入之忘川。
后来我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他是说,一旦有人不甚落入邬泠江,便跟入了那冥界的忘川没什么分别。
听罢我再也控制不住,从云起怀中挣脱开来,蹲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嚎啕大哭。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云起你说,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明明在我跟前又蹦又跳的,明明会长长久久的活下去,怎么可以一下子就不见了……”
云起蹲在我面前,只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我看着他斥道:“这么久以来,你们明知所谋之事那么凶险,怎么能让一个女子摄身其中,她虽然流着你们皇室的血,有皇室的尊严,可她何时经历过这些,她整日嘴上喊着打打杀杀,实际上却连一只野兔都不忍心射杀!”我胡乱抹着眼泪质问道:“七皇子是什么人,念珪心思何时能敌得过他?你到底……到底有没有站在一个兄长的角度,去考虑她的安危?”
云起与念珪有不可割舍的血脉亲情,我明知道他心里绝不比我好过半分,却如此蛮不讲理地责怪于他,哭闹着冲他道:“都是你……都是你的错……”
以前我总以生性凉薄自称,也从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过激的情绪来,事实上生而以来便没什么值得我过激的,我以为自己能刀枪不入,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记得很久以前终南山脚下有个女人死了丈夫,在渭河江畔上整整恸哭三日,我夜里被聒噪得实在难以入睡,遂颇为不爽地缠着师父抱怨,师父说,碧落黄泉永不见,阴阳相隔生死期。
那时我不甚明白,只觉着不见便不见了罢,何至于如此撕心裂肺。
后来,细雪染白眉目的那个初春,我来了长安。
细细想来,大概从念珪扬鞭救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成了一个温热的俗人。
“小女子,你好眼光!”
“我爹说,我命里五行缺土,是以我的名字有土,穿衣至少有一色为土色,吃饭要吃土鸡蛋,喝水要喝土蜂蜜,屋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红土黑土沙化土盆栽,我每天都闻着泥土味起床。嘿嘿,还挺好闻的。”
“梓汐你快看我,心中有道,手执一把利剑,来一招落花流水十八飞,惩恶扬善,攘除奸凶,是不是有点女中豪杰的样子?”
“梓汐你瞧瞧,这鸡走道的姿势都与京城的鸡大有不同,呐,这些阿婆长得也与京城的婆子们不一样……真是好生有趣。”
“糟了,梓汐,我好像看上季江了……可我是立志要做名扬天下的女侠的呀,怎么能生出了这等小女儿家的心思,唉,这可如何是好?”
“谁要他东西,其实我就是见不惯沈秋磬那副好像神仙下凡的死样子,真是应了她那名字,秋磬,求情,整日里闲得生蛆,四处替别人求情祈福的,当真以为自己是活菩萨不成。背地里心比针尖尖都细,道谁不知道她那点心思呢!”
“《世说新语》有云,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你说,这个契若金兰究竟是什么意思……大概是说房契就像金子和兰花一样有用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