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过头,她已经起身稳了稳身子,突然间,她抬起手臂将掌心之物用力抛向茫茫夜空中,似乎是用尽了半生力气,之后再也支撑不住,索性直接躺了下来,青苔湿湿嗒嗒越过她的耳际,院里的清泠花结出了晨起的第一颗露珠,东方之空溢出来一抹淡淡的光亮,卿雪躺在屋顶上望着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少顷,她闭上眼弯了弯嘴角道:“我终于累了。”
我心道,你终于解脱了。
第三十四章
梅骨冰伞上悄然开出一朵梅花,随即又吹落在地,冷冷清清,不为繁华易素心。此刻,魂魄状的我正撑在伞在清晏王府的亭台小筑上悠悠晃荡,一手背在身后等着云起待会儿打这里走过。
银耳铃铛清泠作响,我回头一看,远远地,大白朝我招了招手。
夜色静谧,大白和小黑果然是闲得慌,又跑来人间吃清汤馄饨。
我上下打量了一眼墨发高高束起的小黑,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可以食凡间之物,而我却连雨都碰不得?”
随后不紧不慢走来的大白先是一笑,接道:“你要是也在阴阳两间来回穿梭数百年,别说清汤馄饨,变态辣的红油馄饨也是吃得了的。”
我:“……”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大白靠坐在亭台里乐此不疲地教育着小黑走路不要带风,不管是做人也好做鬼也罢,都要保持平和的心态不疾不徐地前行,万万不能因一些小事失了自己几百年来的风度。
小黑面无表情道:“我们吃了十碗馄饨,你却只带了三百两银票。我不跑,难道要等着被店家打死吗?”
我不解道:“三百两都不够?这是哪家黑店!”
小黑像看白痴一样狠狠剜了一眼大白,道:“三千两也不行,他带的是冥币。”
梅骨冰伞似乎都感应到了小黑的愤怒,扑簌扑簌地掉下来一大堆花瓣。我转头看了看大白一脸正义的模样,他说道:“身为正人君子,吃了霸王餐被人打一顿,这是天经地义地事情。小黑啊,我觉着你的思想略微有点扭曲,来,让我给你正一正。”
所以义正言辞地说出吃霸王餐的事情,到底是谁有点扭曲啊!
小黑已经火冒三丈,大白却还在滔滔不绝的传述正人君子的观点,我担心小黑会忍不住将大白揍出天际,急忙用梅骨冰伞把大白钩了过来。
大白被钩住倒退了几步,回头看我:“怎么了?”
我正巧想起一事来,便正经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药,叫洗骨须弥?”
大白把招魂幡插在腰间,埋头想了一会儿道:“听过。它在冥界还有个通俗的名字,叫伪君子。”
“好……难听的名字,这是为何?”
“洗骨须弥吸万物灵气而不外泄,通常都是长在佛陀虚境里,人间是很少见的,偶有一两支,听说此药确实有起死回生之效,可用来吊着一口将死之人的阳气。原本为人续命这也算得上是好事情,可坏就坏在,后来不知哪里传出来一本古籍,里面记载着永生不灭之术,竟与这洗骨须弥有着莫大关系。”
“你是说,长生不老吗?”
“确切地说,并不是。万物生灵,长生和不老的都算是常见了,但永生不灭这种话,谁都不敢说的,人死花谢,海枯石烂,神鬼终化归于无,天地轮回,没有谁是可以永生不灭的。可突然有一日,人间惊现出永生不灭之术,这事儿你约莫是听过的,便是你所在的地方开国之时的事情了。”
我点点头。相传开国时,帝曾试图用人鱼制作成烛长燃于太极殿与两仪殿,保万世太平,但临终时帝领会到万物秩序皆不可逆,便下令禁了此术。只是这和洗骨须弥究竟有什么关系?
大白看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说道:“自从那次之后人鱼便消失不见,本以为此术也就归为尘土再无人问津,谁知时隔多年古籍又现世了,上面记载了制作人鱼烛的法子,当真是……”
“当真是有毛病啊。”这古籍怕不是闲得慌,觉得人间太平了些心里不舒服。
大白道:“对。此法子大凶,有违天地秩序不说,更甚者说是伪君子都实实在在是侮辱了伪君子。洗骨须弥有一个本领,便是可以将万物灵气尽数化为阳气,归为己有。你可知,凡尘世间灵气最强者为哪一物?”
我摇头。
大白顿了顿,正色道:“是生辰为正月初一正午一刻的四百九十九名男子的纯阳之血,供养洗骨须弥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制成人鱼烛,点燃它的人便可与它一样,不死不灭,长燃于世。”
十指紧紧地捏着手里的梅骨,我背后一阵发凉。饶是我一向冷淡惯了,也不禁打了个冷颤,因为云起的生辰,便是正月初一。我记得生时回岭南后,只从师父那里得知皇上所行之事确实是想要长生不老,却不知除了洗骨须弥之外,还有别的药引子。
大白看我抿着嘴不说话,掸了掸梅骨冰伞上的花瓣道:“别担心。世上鲜有这个时辰出生的人,况且古籍里并未详细记载如何取纯阳之血,自然不是杀了那么简单的事情,所以得到洗骨须弥的人,一时也用不了它。”
我想了一想,云起是远房过继来的孩子,谁知道他真正的生辰是什么日月,没准魏王只是觉得正月里喜庆一些,便给他随便定了个正月的生辰。依着魏王的性子,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大白见我神色缓了缓,有些疑惑地问我:“小叶,我记着你是在岭南死的,怎么现下一直都在长安城?”
我抬头看着虚境之外的云起缓步走向亭中,递给那个时候在湖心亭喂鱼的我一封信。遂回过头来给大白指了指那封信道:“呶,就要走了,师父来信说,程叔已经办完事回到岭南,他正巧有要事去一趟岭南,便让我也归去。”那个时候师父应该是已经知晓皇上不再让我去君华山取药的事,信里说此事已作罢让我尽快离开长安,待在天子脚下总是多事的。
大白点点头并不太在意,生死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轮回。而对我来说,这是我此生在长安城最后的日子,虽说我此时只能在这方虚境里看着过往,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感慨的。
那时我与云起道别,背对着他语气平淡如常道:“云起,我恐怕要回岭南去了。”
半晌,他轻声道:“也好。”
我突然心尖上蓦地生生被刺疼了一下,紧紧地抓着亭台凭栏上的雕花,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这个残叶寒秋里,未曾想,云起竟未与我说出半句道别的话来。
虽隐隐有些难过,但好在我惯会自我安慰,所以也并没有很难过就是了。我转过身来看着白衣飘然的云起独坐在石桌边自饮,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遂蹭到他跟前不好意思道:“云起,你能不能……借我点盘缠?”
他举杯的手先是一顿,复而眯着眼看我,嘴角一勾:“先打个欠条,嗯……就写今日所借银两,他日定亲手双倍奉上,对了,还钱的时候眼神还要很虔诚。”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自顾自地大笑。
须臾,云起理了理衣袖,揉了下我的脑袋正经道:“今日进宫面圣,西北突厥动乱,我自是要亲自带兵前去平叛的。你回了岭南也好,总比一个人在长安要让我放心些。”
他这个人总是一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我也知道行军打仗自然不是他一句“带兵前去平叛”就了事的,所以听他这么一说,我总觉得是不是该说些祝福的话,可话本子一贯都是只要说了“你一定要平安归来”之类的话,那就真的很容易就归不来了,因此我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朝着亭外走去。
云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对了,今日午食原本是去城门口找你,只是沈大人托我带给沈秋磬几句话便给耽误了。唔,那帕子,也是沈大人让我顺手捎过去的。”
我转过身有些莫名其妙:“啊……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他看了我片刻,似笑非笑道:“你说呢,小汐。”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其实你已经跟沈大人相熟到了可以互送帕子的地步了?”
“……”
第三十五章
在我准备南下的前日,卿雪告诉我,她打算去外面走走看看,遂想要与我同去岭南,我自然欣然答应。如今她放过了自己,待看尽这世间三千繁华后,也就该忘了自己那三千落寞,这的确是件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