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兮(2)

作者:见渊见渚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我撑着梅骨冰伞,踩着扑簌扑簌的梅花向前走去,大白在后面喊道:“叶姑娘,这是你的第十世。”

第十世。

我姓叶,单字一个筠。小时随程叔住在岭南程府,十岁那年,程叔带我出了远门,一路北上,行至京城以南的终南山脚时,程叔告诉我,他有要事要速去西域,路途遥远,遂将我托付给好友,亦可圆了我拜师学艺的念想。于是,我跟着程叔穿过落雁修竹,不痛不快地拜了个不靠谱的老头当师父。后来我一直与师父幽居终南山,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就在我以为我要一辈子平淡下去的时候,十七岁那年,我下山来到京城,那时我从未想过,此一去,竟是再无归途。

十八岁的时候,我死掉了。细细想来,在我生命最后的那一年里,我照旧稀里糊涂地活着,没招惹谁也没惊艳着谁,却也没能逃脱得了这生生命运。我唏嘘两声,觉着老天实在太不厚道,明明都把我整死了,最后还判我是作死的……真是一言难尽。

但是大白说的没错,毒药是我自己泱着求着吞下去的,摔死也是我自己上杆子扑上去的,我单手扶额,想想确实是挺活该的。

梅骨冰伞上一朵花掉落下来,轻轻打在我鼻头上。我抬眼一看,前方是一座繁华的城,城墙上醒目地写着两个字:长安。

这是我十七岁初来长安时的样子。

第二章

长安城。

辰时一刻,我背着包袱离开城外驿站进了城门,彼时正站在东面街市中央。

商肆林立,香气扑鼻;当炉胡姬所跳的胡旋舞,堪称一绝。人群熙熙攘攘,亭台楼阁之上,学子们也已聚集此处,吟诗作画,畅谈治国□□之制,好不畅快。

想起下山前日,我从镇子上采办回来时见师父正坐在院子里神神秘秘地摊开一封信看,于是轻声移到他背后,刚踮起脚准备偷看,可惜只瞥到信角印着的一抹爪子图案便被师父发现遣回了屋子。隔天,师父难得一脸正经地把我叫到跟前,与我把酒言欢之后才告诉我他已替我接下一门生意,雇主居于京城。

我用了半盏茶的功夫回想我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值得有人飞书终南山请我下山,想了一番,除了师父口中的不成气候的轻功之外,我似乎失败到没有任何过人之处。

路过一个包子铺时我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咬了一口汤汁继续在大街上走着。心道,这个雇主甚是奇怪,不露面倒罢了,也不说所为何事,只搞些神神秘秘的动作,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越发给人一种“我正在做偷鸡摸狗非奸即盗的事情,大家即使想到了也一定不要说出来呀”的感觉。

正想着,面前突然有双手挡住了去路,声音儒雅得体:“在下唐突,不知姑娘可是姓叶?”

我抬头看向问话之人,那人长身玉立,丰神如玉兮,倜傥出尘。我停下步子愣了一会儿神,忽而想起那句“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倒是与他极为相配。

不知这人如何能认得我。

许是被我看得不自在,那人轻咳一声,说道:“是在下冒失了些,叶姑娘有所疑虑也是自然。”说罢从袖口中掏出两封书信递于我:“在下醴珩,家父与程先生乃多年挚友,此次正是程先生传来书信,托在下在此等候姑娘。”

我接过书信,封面落款是程叔没错,再看此人谦谦君子模样,顿时戒备之心也就淡了许多。

我想起师父教我的“坑死有钱人,乃大义之道”的处世原则,于是瞄了一眼面前这位披金戴玉的贵公子道:“这位……公子,不如点个小酒歇歇脚,我再细细听你说。”

那人笑着摆了一个“请”的姿势。我琢磨着,这京城里的公子书生们果真都如传说中那般谦谦有德。

我跟在他后头进了一家气派的酒楼,坐于阁楼靠窗的雅座,趁着跑堂伙计传菜的空档,我打算细细看一遍这两封信。

第一封信封面写着“吾侄云起亲启”,信里说:无奈因事缠身,近日无法上京,云起若能偶尔顾得小女叶筠,老朽深表感激。

寥寥几笔,的确是程叔一贯的风格。看来我进京的事程叔也是知晓的,只是还不大放心得下。

我依稀记得,程叔与先皇所封魏王也就是当今圣上嫡亲兄长一向私交甚好。听说老魏王乃闲云野鹤之人,这几年与王妃出门远游,好不快活。

这老魏王膝下一子,得皇上亲自赐名“珩”字,本应沿承老魏王之爵位分封嗣王,却因着年纪轻轻便驰骋沙场立功无数,一时龙颜大悦,特赐封清晏王,有海清河晏之意。故虽是亲王之子,却享皇子之所享,艳煞众人。

我抿了一小口茶,表面波澜不惊,内心早已血液倒流:“公子是……?”那个传言中有万夫难敌之威风、千丈凌云之志气的战神清晏王醴珩?想我年纪轻轻初入京城,本以为肆意人生刚要开始,却不知不觉撞上清晏王还意图坑人一把……不知会怎么个死法。

谁知……

公子清华流转,浅浅一笑,道:“在下醴珩。程先生在信中可有交代?”

我战战兢兢低头拆信,这第二封是写给我的,无非是叮嘱我不要惹是生非云云,最后才说,他与老魏王是至交,在我来京城之前他已打点好一切,并嘱托云起小侄对我多加照应,且让我放宽心居于京城。

程叔一直待我极好,小时候府中有个老妈子说我是个喂不熟的小狼狗,程叔听后,便给她结了工钱,遣出府去了。其实背后不少人说我生性薄凉,我听惯了,倒也自在,只是程叔每每听到,都会板着脸不高兴。

说起来自打一年前的中秋程叔途径终南山,去看过我跟师父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他。

我心虚地假装喝茶时偷偷瞄了清晏王一眼,私自揣测道,这丝毫不与我计较的翩翩模样约莫就是君子之道吧。

“上菜喽!”伙计吆喝着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看向桌上菜色,立马将程叔抛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

馄饨漉去肥汤,闻着味道就十分鲜美,又有白莹如玉的粽子,樱桃毕罗,冷胡突鱠,糖醋醴鱼,更是色香味俱全!

我堪堪压制下内心兴奋奔腾的万马,刚要动筷子,又一想鼎鼎有名的清晏王坐在对面,还是金光闪闪的战神,又怏怏地放下筷子。

清晏王见菜已上满,才笑着捋起袖子给我布菜,边说道:“程先生托我给姑娘寻一住处,思虑半晌,却还是觉得不如自家方便。叶姑娘路途疲累,我已命人安顿了王府西厢房一座小院,用完膳便可回府歇着。”万万没想到,原来清晏王这么亲民的。

我嘴里塞着鸡腿支支吾吾地胡乱应着,心下暗暗高兴,既省了银子又见了世面,程叔不愧是我此生的景仰!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起那日的场景,如果我没有在东市上碰见那个人,而是揣着从师父那里骗来的银子直接去住客栈,也许此生便无交集,那么我此后的人生会不会过得顺遂平和一些。只是这世道,从来都不曾有过如果。

须臾,等我吃饱喝足,这才想起正事,故一本正经道:“清晏王,您说,这顿算是给我接风洗尘的不?”

“自然。”清晏王淡定自若,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我正要高兴,突然清晏王眼神古怪地慢慢向我靠近,小声说道:“糟了,身上携带的银两都被偷了去。”我顺手一摸腰间,我的钱袋也不见了!

回想刚才,我竟还那么理直气壮叫店家打包,一会儿该不会被乱棍打死吧!

“当下之际,唯有……”清晏王做了一个“跑”的口型,还未待我反应上来,就被他拉着一路狂跑,那跑堂的伙计在后面直追。

天地可鉴,我虽为一介草民,却也行得端正,断不做偷鸡摸狗之事。“不跑了,不跑了。”我松开清晏王的手,看了一眼四周,是个偏窄巷子,尽头处依偎着几个小乞丐。

“姑娘!别跑!”完了完了,那个伙计追来了,我赶紧躲在清晏王背后,是他拉我跑的。

酒楼的伙计给清晏王行了礼,便将一个包裹塞给我:“姑娘,你方才打包的饭菜忘拿了。”说完又急急地回去招呼客人。

清晏王看着我,手上晃着我的钱袋,眸子里都是醉人的笑意。跑了半天原来早付了账,这是拿我当花猫玩呢!我想生气似乎又气不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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