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不乐(27)

“我知道,不然他也不会在见到裴自宁时那般惊讶。”长乐凝视着他肩头那道令人炫目的日光,“你对裴自宁了解多少?”

“他鲜少应酬,独独守着他生病的母亲,是个怪人。母亲,见过他?”

“幼时一起玩乐过,宁昌伯死后便不常见了。”长乐不想再谈及裴自宁,“你觉得是谁?”

沈玦抬眼:“母亲,是任何人,除了沈家。”

长乐想笑,如今她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厌恶的沈家。

沈玦不在意她的嗤笑:“母亲想做的事都会实现。”

“包括沈家覆灭吗?”长乐一本正经地开起玩笑。

在她的目光中,沈玦平静地道:“当然。”

长乐移开视线,她道:“有人对我耿耿于怀,我未尝不是呢?”

在一片蝉鸣声中,她仿佛听见无数看不见的人对着她叫嚣。如此美妙的声音,为何不让所有人听见呢?

昏黄下的皇家小院透出冷清清的一团黑暗。

长乐面无表情着,俯视跪伏在她面前的内侍肖望。

“奴婢真的不知那宅子是宁昌伯府的。王公公虽然常带着奴婢转,却也不是什么事都允许奴婢跟着。那几日,殿下问起奴婢的黑眼圈,正是冲撞了王公公了,被|干爹罚了一宿的立。”

“你恨他?”

“奴婢自然恨。”

“有多恨?”

“恨不得啖肉嗦骨。”

“我可以帮你。”

肖望怔住,他注视着长乐,她柔美的脸庞沐浴着圣洁的风采,是屋中唯一的生动色彩。

“肖望,我可以帮你。”

期盼已久的佛节举行得空前隆重,这是长乐正式以僧人的身份面向普罗大众,这也昭示着她彻底与过去的所有决裂。她不再是大鄢的长公主,而是一个有着国师身份的僧人。

路上来来往往众多的行人,佛音檀香飘散在天宇。

长乐与温煜在梧桐树下并立而行。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温煜看着她:“道无男女之分,也无宗派之别。我已经吩咐他们,在我的道观里摆上佛具,这样,你参你的禅,我修我的道。”

“他们会哭的。”

想起那些大臣的哭相,温煜更是开心:“再安个龙椅,让他们对着哭。”

“或许还需要一个玉瓶。”

“哭不了一瓶就不允许起来吗?”

温煜靠在山道尽头的勾栏上,梢头的群叶随风飘摇,眼下是忙碌的人群,遥远到无法辨认每个人的模样,他们只是聚集着,慢慢地蠕动着而已。

他低垂的眼帘,使得整个画面弥漫着难以言状的气氛。

“道观已经修建好了,明日,我领你去吧。”

头顶浓重的树荫散落在长乐的脸上。

“好啊。”

新建的道观坐落在点缀着低矮树木的幽静院落,和传统的道观不同,它足够得宽大明亮,甚至空荡。

长乐站在中间,能一眼望见右边的尽头,连书架也看得一清二楚。

“很特别。”

“我带你去看看你的佛室。”

温煜领着长乐,刚迈出一步,突然木梁毫无预兆地塌落。在惊慌中,他一把拉过长乐,木梁擦着他的右膀砸在地上。

“圣上!快传太医!”

“闭嘴!”温煜忍着痛,拉着长乐快步走出道观,站在空地上,他一脚踹翻旁边的矮树,“你可伤住?”

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使长乐感到一丝无措。

“去,把冯腾,不,刘寿喊来,朕要好好查查这事!”

事实上再无心政事的天子也有暴怒而令人惊惧的一面,长乐实在无感哆哆嗦嗦跪了一地的内侍。她拉住温煜,关心地道:“四哥,还是先喊太医吧。”

狂怒的暴龙似乎被按住命门,发出毫无威力的怒吼——“嗯。”

皇家小院并不理会天子的怒火,仍充斥着特有的宁静。

长乐取出书,在晨光中教导怀中的璇初,夏云透露出娴静。

肖望踱过来,向长乐磕了头。

“恭喜肖公公擢升。”

“奴婢……”肖望激动得说不出话,他几下平复,近乎耳语地道,“那事似乎还牵连到了……工部。”

长乐逗着仰着头的璇初:“不是更好吗?”

哪怕是身着僧袍,其身姿依然卓越,在夏日火一般的阳光,似乎有着特有的悠然自得。

可惜明乾殿的气氛全然与小院不同。

“你要是再管不住自己的手,锦衣卫指挥使也无必要了。”

嵇迟重深深地低伏。

从殿门退出,嵇迟重的神色更是森森发寒,他当真没料到温沈这样肮脏的血脉竟然还在玷污这个神圣的皇权。

“指挥使,赵佥事……”

嵇迟重甩袖离开:“去他该待的地。”

莺语乱

“昨儿太子要去捉鱼,抓了几只都不合心意,眉头皱着,说殿下不喜欢这么丑的。后来找到条漂亮的鲤鱼,太子却要将它放回去,一定要自己亲自抓,说这样殿下才会喜欢。奴婢把鱼放在金盆里,太子便蹲坐在那,一次次抓,还不容奴婢们插手。那天多热,哪怕是在个阴凉处,太子也是出了一头汗,最后抓了住,更是开心地捧着手里,执意要过来,连身上的水都舍不得停下来擦……”

肖望说得活灵活现,将长乐逗笑,她看着玉瓶里的牡丹:“哪知半路瞧见开着正艳的牡丹,急着去摘,手里的鱼掉到丛中找不到了,哭哭啼啼地回来……”

“太子是什么都想给殿下。那牡丹也奇异,不是月份偏偏开得艳丽,一看便是为殿下而开的。”

长乐蹙着眉道:“我已经出了家,它为何要为我开?”

肖望连忙找补:“花期已过却独开,正如殿下见尽浮华知真性。”

“你倒是会说。”

长乐笑个不停,肖望跟着笑。

金环放下帘子,将屋内的笑声挡在里面,转身对宫女道:“茶再冰会儿。”

这时,一宫女进来在金环耳边细语。

“肖望,宫里的人……”长乐顿住话,她从金环手中接过茶,换了另一个问题,“肖望,你在宫外可有亲人?”

肖望恭声道:“奴婢南方发灾才进的宫,记不清是否有亲人在了。”

“……你想过出去找他们吗?”

“这么多年了,奴婢连容貌也模糊了,不过……”肖望瞧见长乐神色不对,一激灵,带了些谨慎,“如果某日能遇见他们,奴婢大约会觉得眼熟,那股血浓于水的感觉是忘不掉的。”

长乐似乎被他的话触及到,目光迷蒙。

一宫女从外面进来,行了礼道:“殿下,沈千户来了。”

长乐抬头问:“他来做什么?”

这话听不出喜还是怒,金环平常地道:“想必是得了什么旨意。”说着向肖望使个眼色,肖望无声退下。

“他什么时候顶了内侍的差?”长乐进了里屋,隔着碧纱隐隐约约瞧不清。

宫女看向金环,金环示意她先候着。

金环进了里屋,为长乐拿来替换的僧帽和帕子。

“是不是很难看?”她的面容在菱花镜中以朦胧不清的姿态呈现,偏偏光秃的头像是凃了金箔,闪闪生辉。

“殿下知道的,在金环眼中殿下依然是殿下,从没有变过。”金环走到长乐身侧,衣袖在微风的吹拂下颤起,她轻轻擦拭长乐头上的汗,为她带上新的僧帽。

“三千青丝三千愁……”长乐照了照镜子,“我无青丝却有愁。金环,你可有放不下的事?”

“奴婢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看长乐垂下头,犹豫地道,“不过,奴婢倒有些遗憾。”

长乐转来,注视着她。

可能今日微风恰好,金环有了些忧郁和倾诉之心,这是以往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

“奴婢刚来殿下身边时,还是次等宫女,由红姐姐带着做事。殿下长居长公主府时,全权由宁国长公主的人伺候,于是,闲暇时奴婢们就聚在一个院子玩些游戏,打发时间。”

金环的神色带了些怀念。

“那天是春夏之交,风很大很大便商量放纸鸢,最初怕被人指责放得很低,后来玩得忘了形,越飞越高最终线被吹断了,整个纸鸢飞到院子的另一头,那是主子住的地。殿下也知道女儿家放纸鸢总喜欢在上面写些东西,当个美好愿景。”

长乐渐渐想起其他。

“红姐姐说她去捡,奴婢便陪她一起去。寻找了半天,发现那纸鸢的断线挂在墙头,只要顺着线拽回来就行了。奴婢刚放下心,谁知那线拽不动了,不知道它卡在何处。奴婢搬来椅子,红姐姐踩着椅子,往墙那边看,突然她蹲下,脸红彤彤的,奴婢也踩着椅子往那边看,殿下知道奴婢看到什么吗?是谢小爷。墙的这头,我们扯着线,墙的那头,他握着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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