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将沈霄佑的事说出来吗?”
沈太后始终注视着他,脸上露出包容的笑:“你当然可以的。”
温炤将手拿出:“母后,我敬佩你,我也恐惧你,你何时才会察觉到你正在逐渐变得冰冷?”
冯腾跟着温炤离开。
宫内恢复安静,沈太后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手中残留的温度在慢慢消失。
“他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她的内心又恢复了平和。
温炤带人令人惧怕的平静回到明乾宫,内心却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起伏,他的脑海中似乎有两个人在争吵,将他的心搅得天翻地覆。
“陛下,奴婢将太医喊来吧?”冯腾试探。
“刚刚批得奏疏呢?”
布满血色的眼将冯腾吓了一跳,他拦住着温炤拿奏疏,劝道:“陛下,奏疏以后再批吧。”
温炤高声道:“罔顾事实,不配当御史!喊刘寿过来,朕要将这人廷杖五十!”
他突然咳嗽起来,好似要将自己的心咳出来。
“陛下!太医呢!”
温炤病了。
一簇惨淡的冬天阳光照在他的床榻。
长乐一进来便看到他直愣愣地看着床帐,她坐在床边问:“哥哥,要喝点水吗?”
她拿着放温的水沾了沾他的唇:“你高烧了好久,一时好了又一时烧了起来。哥哥,我很担心你。”
“这几日朝堂怎样了?”温炤问。
长乐摇摇头:“没有什么事。”
他闭上了眼,扯出一个笑。
长乐急忙补充:“他们只决断些小事。”
温炤按按她的手:“朕没事的。”
长乐看着他的手,想起什么笑了:“哥哥还记得当初我发烧的事吗?”
温炤虚弱的笑了,轻声道:“小臭虫。”
长乐羞恼地瞪着他。
沈太后站在门口,透过珠帘望着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在内侍一声“太后到”中,这一幕变了。
女儿恭敬地退在一旁,儿子颤抖着直起身子。
温炤道:“母后,儿臣无事的,咳咳咳。”
沈太后道:“好好躺着吧,以后莫要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温炤慢慢躺下:“儿臣知道了。”
沈太后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闲聊了几句,皆是不痛不痒的话。
离开时,长乐跟着她一起。
在她要上辇时,长乐道:“母后,我愿意。”
沈太后未转身,她坐上去,直到远离明乾宫,她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疲惫。
灰茫的天际,飘下雪花,一点点覆盖这座皇城。
长乐折返,榻前已有了顾姐姐。
对于哥哥的生病,顾姐姐表现出和常人不一样的热情。
顾氏拿着调羹道:“娴娴,这几天你也累了,西屋放着热汤,你也喝点吧。”
长乐看了眼温炤,被领着走了。
顾氏盛了一清汤,喂到温炤嘴边:“圣上,尝尝妾为你煲的汤吧。”
温炤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并未张口。
夜晚,温炤平躺着道:“皇后,还是让冯腾来照顾了。”
顾氏道:“没事的,圣上这些天的擦身也是妾做的,妾习惯了。”
温炤无言,他偏过头,准备入睡。
顾氏替他拉了拉被子,慢慢挽着他的胳膊,注视着他丰俊的侧脸:“今夜,妾终于不孤独了。”
昏暗下,顾氏满足地笑了。
未过几刻,侧卧在榻上的温炤坐起,命人喊来冯腾:“咳咳咳,朕要拟旨。”
“圣上,明日再议事吧,你需要休息。”
温炤挣脱她,由冯腾扶着离开。
“陛下,拟什么?”冯腾研好墨。
暗淡的灯火毫不留情地在温炤的脸上流淌着,仿佛只消一眨眼,他便会在眼前消失。
“拟旨……送长公主出宫,以后无诏不得入宫。”在烛火颤动下,那张侧脸异样得妖美。
冯腾一阵心跳加快,思绪联翩,他发现圣上真的在笑。
腊月下旬原应是喜气洋洋,而长乐却觉得凉意入骨。
“长公主,接旨吧。”
她微合着眼,全然不配合。
“殿下,这是圣上的意思。”冯腾小声地解释,“圣上只想让殿下避避风头。”
“哥哥为何不亲自同我说?”
“圣上病了,怕过了病气。”
长乐又问:“母后也同意送我去寺里清修?”
“如今沈老夫人病重,殿下是为沈老夫人祈福的。”
“也便是,我留在这只会陷他们于不义?”
冯腾沉默。
长乐望着窗外的雪,神色恍惚。
她回到她想停留的地方,可曾经的心安再也没有了。
寺庙的生活孤寂而清贫,在佛前她没有为沈母祈福,只为自己的哥哥。
阁楼成了她最喜欢的地方,在夕照下将余辉中的皇城收在眼下。
被拘束的平静使得她逐渐暴虐。
日复一日地诵经,日复一日地看着月亮圆缺变化,从若有所思到若有所失,她开始讨厌会让她沉思与幻想的夜晚,渴求听到更多关于皇城内的消息。
终于,在听闻哥哥将百位朝臣廷杖之后,她迎来新的圣旨。
她记不清多久了,只记得现在身上的衣服换成了薄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准长乐长公主削发为尼,收回温姓,赐法号妙静,封护国法师,赐腰牌。”
长乐从惊天的诧异中醒来,她抓住宣召的人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哽咽地道:“圣上……崩了。”
长乐推开他,毫无目的地奔跑,早霞铺陈的天空,同横尸遍野的战场毫无二致。
夜气未尽的风吹打着她的脸颊,更远的地方,响起沉闷而混乱的钟声。
晨光中的建筑,棱角相叠,翼楼凌空,仿佛在黑夜中新生。唯独远处皇宫,如同被蒙上巨大的黑暗。
她不相信,即便在她眼前发生,她也不信。
“哥哥……”
恍恍之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在影影绰绰之中她摔进一个怀抱。
灰色的僧袍带着记忆的清冷。
长乐仰着头看着他,哽咽地道:“老师,我的哥哥不要我了。”
嵇起予摸了摸她的头:“他没有抛弃,他只是在其他地方陪着你。”
“我不想他去其他地方,我想他出现在我身边。”
嵇起予道:“他一直在你身边,当你的心为他跳动时他就在你的身边。”
长乐看着他,双眸颤动,慢慢绽放一个笑,取代脸上的凄凉,从树荫缝隙散下的光斑落在她的笑上:“他一定不愿意看到我哭。”
嵇起予凝视着不断从她脸颊滴落的眼泪,轻轻擦拭去。
长乐再也忍不住了,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湿濡从衣衫浸入胸膛,冰冷又灼热,嵇起予弯下腰,拍着她的背,宽大的袖子将她笼罩其中。
他的目光落在常绿树枝叶片下的小红果上,盛满了情绪。
等哭泣慢慢停下来,嵇起予轻声道:“娴娴,我们回去吧。”
“老师,我要下山。”长乐的眼角偏红。
嵇起予好似看见多年前的那个人,他问为什么?
“我要做我该做的事。”
“它会使你一去不复返。”
“但它会使我安怡。”
嵇起予哂笑,似乎他永远都无法阻止既定的命运:“你该明白的,现在都城戒严了。”
长乐垂下头。
“我可以送你去。”
她昂起头。
在她的注视下,嵇起予道:“不能送你去皇宫。”
“不,我要去找四哥。”
在长乐的印象中,哪怕城郊也常是车马声喧,如今已变得不一样了,她放下帘子,不敢再看一眼。在摇摇晃晃之后,到了四哥庄子。
她想过与四哥再次见面,却没想到会是她主动。
宽阔的长廊伸向大敞四开又廖无人影的水榭,风吹着温煜的宽袍,袅袅的炉烟宛如一个人思绪万千的情绪。而她的到来,似乎破坏这份清净。
“这里对你来说并不安全。”他像是在对着她,又像是在对着自己。
“有哪里对我来说安全呢?”
温煜看向她:“他已经为你铺好路了,你不该辜负他的。”
“我只知道路是我自己走的。”
“你也愿意在这条路上赔上自己的侄子吗?”温煜看透长乐的窘迫,“任何人登基都不会留下他。不,或许你的母后会留下。”
长乐望着他道:“当所有人都不希望他活着的时候,他只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