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莲楼张口结舌。章漠又道:“除了给我惹麻烦,你也学学别人,清理清理自己造出来的祸事吧。”

岳莲楼只得回头,骂骂咧咧地站在身首分离的尸体前发愣。

章漠与靳岄走到燕子溪边上,开口便是一个令靳岄惊喜的消息:“明夜堂寻到顺仪帝姬行踪了。”

当日岑静书与岳莲楼会面后离开梁京,一路往封狐城而去,但最终在封狐城郊外失去了踪迹。经过明夜堂近百人细细搜刮寻封狐周围,终于从一队山匪口中问得:在岑静书与随从出现在封狐城外茶摊子前后,曾有一队赤燕人也在附近出没。

“……赤燕人?”靳岄惊讶道,“你是说,娘亲随赤燕人走了?”

“那队赤燕人原本是在封狐城内经商的,常常城内外出入,不少人认得。因西北军大败,靳将军又……城内许多异乡人纷纷出逃。那赤燕人在城外茶摊落脚时与摊主聊过几句,打算举家搬回赤燕,再不到大瑀来了。之后在驿站,我们又寻到了赤燕人与你娘亲先后入住的讯息。顺仪帝姬旅途颠簸劳累,在驿站歇息时已经生了重病,那队赤燕人给过她一些草药,只是不知是否奏效。赤燕队伍离开时,车队里有你娘亲骑的那匹马,驿站的人记得很清楚。”章漠说,“但既然是赤燕人带走你母亲,你便不必担心。”

靳岄点点头。

他自小便知道,顺仪帝姬与仁正帝虽是兄妹,但她却是一众皇室帝姬之中最不受重视的。原因无他——顺仪帝姬的母亲,是赤燕国进贡给大瑀皇帝的赤燕妃。

靳岄从未见过自己的外祖母。这位去国离乡来到梁京的赤燕女子,在生下岑静书之前先后夭折过两个儿子。在深宫中,她不被允许以异乡人身份生下大瑀皇帝的儿子,而在她终于生出女儿后,又因难产而死去。

岑静书对母亲的回忆少得可怜,她只能从爹爹或者身边年老侍女口中,零零碎碎地获知这位异国美人的温婉和坚韧,孤单与恐惧。

她虽为帝姬,宫中地位却极低,吃尽了常人不能想象的苦头。太子太傅谢元至在宫中给仁正帝讲学时,曾给岑静书等帝姬们上过堂。当时靳明照尚年幼,是十余位从官宦人家中选出的、专门配太子玩耍练武的孩子之一。他与岑静书便是在宫中第一次见面的。

靳岄听母亲说过父亲小时候的事情。靳明照小时候脾气与现在十分相似,说话直来直去,不懂察言观色,完全不讨当时还是太子的仁正帝喜欢。那许多个陪读陪玩的孩子里,靳明照最不受待见。他却善于自己找乐子,没人与他玩,他便挖蚂蚁、捉蟋蟀、掏鸟蛋,时不时拖着刀剑长枪,在角落里有模有样地挥舞。

靳明照受冷落,岑静书也受冷落,在歇学的间隙里,两个孩子便大眼瞪小眼地呆站一旁,看别的皇子帝姬玩成一团。后来渐渐见多了,熟悉了,别人不跟他俩玩儿,靳明照就带她一块儿挖蚂蚁掏鸟蛋,俩人还在宫里头点火烤蚂蚱,把圣人最爱的一棵百年老桂树熏得半边乌黑。

靳明照那时候很矮,一丁点儿大的孩子,还没有一支长枪的个头高,却会直截了当对她说:皇宫有什么好的,天这么窄,能跑的地儿也不多,你光哭有什么用,住得不高兴,那便跑呗。

大逆不道!诱拐帝姬!——岑静书长大了才知道靳明照说的那些话是何等可怕。但她后来果真离开了皇宫,嫁给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小将领靳明照。皇宫中嘲笑她的人实在太多,她身为帝姬,下嫁得如此仓促潦草,还不如寻常宗姬更风光。

那时候靳明照还没有清苏里的御赐宅子,新婚不久便被调去西北军。岑静书不愿留在梁京,执意随他一起去封狐城。封狐城条件远远不及梁京,气候食物更是难以适应,靳明照心里万分愧疚,总觉得对不住妻子。

靳岄记得母亲也会骑马。在封狐城生活的那几年,偶尔的,母亲也会带他骑马出城,在山里、在草原上高高兴兴跑上半天。母亲骑术高明,稳稳把他揽在身前,指着前方的雪山、草原,跟他说:这儿的天好宽敞,对不对?

很久之后靳岄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在他带着新婚妻子抵达封狐城的那天夜里,两人骑马在城外白雀关逡巡数圈。他问岑静书是否后悔。岑静书勒停了马儿,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指着满天的星辰与辽阔大地,也是这样回答他的——后悔什么?这儿的天好大呀。

“娘亲腕上佩戴有一串金环,是取不下来的。那金环是外祖母的遗物,赤燕王族之物。”靳岄说,“难道是赤燕人认出来了?我娘亲病情如何?可有更详细消息?”

“染了风寒,又疲倦劳顿,驿站少医少药,幸好有那赤燕商队的草药。”章漠安慰道,“明夜堂的人已经出发沿途查问,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消息,你莫担心。江湖人不少仁人义士也在帮忙寻找,顺仪帝姬一定能找到的。”

靳岄点点头,充满感激:“明夜堂大恩,靳岄愿以命相报。”

章漠笑着摆摆手:“言重了,不必要。”

他略略低头,抬手比划了一个襁褓大小的形状:“你怕是不知道,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我曾抱过你。”

靳岄一下瞪大了眼睛,连稍稍站远的陈霜也愣住了。

章漠扫了陈霜一眼:“偷听高兴么?”

“是风把堂主的话儿吹到我耳边,可不是我故意听的。”陈霜忙笑着把手里食盒放在两人面前,“要不,边吃边说?”

章漠:“你倒是把岳莲楼满嘴胡言的本事都学会了。”

陈霜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不想不想。”

岳莲楼也在不远处偷听,他把头颅和尸体用外袍裹了,此时一边用燕子溪的水擦地上血迹,一边大声嚷嚷:“我这仙人舌头般的本事谁能学去?你不要乱讲,徒增陈霜压力。学不会也没什么羞耻的,世间只有我这样一个岳莲楼。”

章漠闭了闭眼睛,忍下不耐,和靳岄又往溪边走了几步。他说的是靳岄从未听父母提过的一段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咱们草原纯血小狼崽出场!

第63章 往事(2)

靳明照还在北军服役时,心中一腔热血,最爱打抱不平。他有一次巡山,隐隐听见有兵刃交接之声,凑近了发现是一支车队正被山匪围攻。

单枪匹马的靳明照与二十余个山匪大战,受了伤,但好歹是凭一身血勇将贼人逼退。车队护卫死伤大半,靳明照把人护送到萍洲城才离开。

那时候在车队中的,正是七岁的章漠和带他回萍洲城探亲的母亲。

这事情靳明照没放在心上,章漠母亲白心凤却牢牢记住了。当年章漠父亲章鸣被仇人囚于山庄,母亲将他送到白氏族人处,专心营救丈夫。几年后白心凤救出丈夫,两人料理好帮派事务,专程带章漠前往萍洲城的北军军部寻找恩人。

那时候靳明照已经被调去封狐城,任西北军统领。白心凤与章鸣立刻驱车前往西北,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在封狐城见到了靳明照。

彼时靳明照与岑静书新婚有子,过得十分滋润高兴,对几年前的一场见义勇为印象模糊,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白心凤与章鸣下跪道谢,靳明照茫然又慌张,对白心凤所说的“凡明夜堂章家之人在世一日,必舍出性命保靳家一日”更是连连摆手拒绝。

岑静书当时抱着才几个月大的靳岄站在一旁,见章漠尴尬,便招手让他走近,同他说了几句话,让他试着抱抱靳岄。靳岄还小,但不怕生人,章漠抱着他,岑静书问章漠姓名年纪,夸他年纪尚小,说话做事却已经有了侠气。

“你娘亲是少见的美人,不似室中弱兰,谈吐言行颇有几分侠女风范。”章漠说到此处,眼神柔和,微笑道,“也正是这样的女子,才有当机立断逃离梁京、寻找岳莲楼、孤身奔赴封狐城的勇气。”

靳岄等待着他说出更多过去的事情。

但章漠说,那次封狐城会面,便是他与靳明照、岑静书见的最后一面。靳明照不想接受江湖帮派的恩情,更不觉得自己出手襄助孱弱母子有什么大仁义在。白心凤与章鸣没有再坚持,只是此后每年春节都会拜访靳府,有时候得以与靳明照夫妻见上一面,更多时候,他们和其他江湖帮派一般,在门口放下礼物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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