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先帮李贵脱罪:“朕不是钤印了劄子么?难道皇帝之宝也不算数?李贵若不是有要紧的急事,也断不至于和你们争执,这种事情,各退一步也就罢了。先松开李贵,让他去紫禁城传旨吧。”
没料到这层上那纳兰提督却很头铁,一口顶上来:“皇上,这园子是您亲口说拨给太后住的,所以奴才只认太后的御赏印,不认其他印信。何况李贵所言所行,即便奴才可以‘退一步’不计较,那奴才那上万的手下也个个都能‘退一步’不计较?即便是奴才,也不敢做此保证——那些旗下大爷兵油子们,抢了他的钱比杀了他阿玛额涅还可恨!”
“纳兰国轩,你又是仗了谁的势?敢这么着跟朕说话?!”昝宁大怒,“把李贵放开!今日若激出兵变,典守者不能辞其责,朕首先拿你这个管事管人的提督问罪!”
太后弛然笑道:“皇帝的火气太大了吧?现在禁军出这样激愤的言语,首要难道不是安抚禁军?”
昝宁看了她一眼,回眸对纳兰国轩道:“这事交给你办。你去安抚禁军中闹腾的人,说黄河的水灾平息后,等海关的关税到了,就先给禁军补饷。”
纳兰国轩问:“那么,下半年太后圣寿,又用哪里的款子呢?”
这句话把昝宁问愣了,而太后自然借机一声冷哼:“不必了,我还指望他孝顺?!”
昝宁深恨她这落井下石的性子,只能说:“太后的寿自然也是要做的,想来太后也能体谅。现在先让李贵去传旨吧。”
太后瞥了养子一眼,却对纳兰国轩道:“既然激起了兵变,自然你这做长官的首先去想法子消弭。法子任你想,咱们听你的,横竖横,这儿可不能弄出马嵬驿那样的兵变来。”
纳兰国轩居然笑道:“哈哈,大家伙儿没的杨贵妃可以杀,但是首罪的人总要问责。”
太后轻蔑地看了一眼李贵:“他还能当杨国忠不成?顶天是个高力士!既然指着你消弭事端,自然什么法子都许你用,这个太监犯过,皇帝自然会割爱。”
原来针对的是李贵!
昝宁恨得牙痒。不错,李贵是他绝对忠心的亲信,是他母亲拨给他使用的,打小儿就跟着他,而且聪明不外露,朝野中的大小事他都清楚,在自己犯急犯浑的时候也只有他敢直谏。当然,就如邱德山一样,在权力身边久了,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势力和人手的,宫禁中奴婢里他一言九鼎,平日内言外达都靠他,自然让太后记恨。
“李贵没错,朕不能割这个爱!”
太后道:“他没错,就把他丢给禁军们说理去吧。”
“皇额涅!”昝宁道,“把羊往虎口送,叫‘说理’?”
太后冷笑:“那你亲自去弹压呗。国家艰难了这些年,都快见到曙光了,不意出你这么一个昏君!!”
她环顾四周,终于撕破了脸:“国轩,不用多废话了。当务之急,先平息禁军的鼓噪,对他们说,内监擅权擅专、假传圣旨,是死罪。太后会给他们一个公道。我连邱德山都没有舍不得,自然不会舍不得一个虫蚁下贱的太监!直接把这个太监送到园子门口,叫被他欺侮了的禁军拿板子打他一顿,然后送到内务府去问罪。”
昝宁抗声道:“这是乱命!太后,李贵是养心殿总管,和邱德山一样是三品的顶戴,一个没品没级的禁军可以打他?更别说他也一把年纪,经得起非刑的乱棍?!”
太后毫不留情,甚至连理都懒得说,径直道:“国轩,那就先下我的懿旨劄子:李贵违拗我的懿旨,妄图擅出园子,还与禁军口角激起兵变,罪无可绾,即先革去总管,让禁军出口气后,发内务府审理处置!”
“朕不同意!”
太后从怀里取出个碧绿色的小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枚田黄石的小印玺,幽幽说:“这是先帝赏赐给我的‘御赏’印,遗诏上说得明明白白,遇有大事,可以‘御赏’决。皇帝这是打算抗先帝的遗命?你有没有胆子对着天下说,你不同意先帝遗训,要把我这个嫡母关到冷宫去?!”
她勃然变色,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惜乎年老皮肤下垂,眼眸像两个倒垂的三角形,黑乌珠少,白眼球多,眼睑抽搐,嘴角抽搐,看着瘆人。
昝宁其实自小怕她,不觉就说不出话来,手里颤抖,浑身冰冷,唯一能做的是上前拉住了李贵的袖子,不让纳兰国轩的人把他带到门口那群禁军的狼口里去。
然而此刻已经不仅是太后的威严,形势也摆在了面前。纳兰国轩摆明了就是不奉诏、不听命,唯太后一人的马首是瞻。
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她先占定了先机,朝中大臣即便知道一切情形,只怕至少已经是明天的事了。这波诡云谲的政局,弹劾张莘和的大片文章一触即发,禁军的哗变一触即发!他哪还有明天!!
千算万算,疏忽了一步,以为要赢了,却不料太后那不问世事的颓势是做出来的假象!而她立定的脚步是她的尊贵身份、嫡母地位、外戚权势和先帝顾命!
他毕竟还是太天真、太好哄了!和在朝堂中、后宫里血雨腥风几十年的太后比起来,手段太嫩了!
这是犟着不松手,然而心里已经慢慢明白:暂时的情势已经是这样了,这会子他别想翻盘。但是,一撒手,李贵性命堪忧,他是李贵唯一的一根稻草,他得抓着李贵!
第165章
但是昝宁随即听到李贵沙哑的声音:“万岁爷……撒手吧。”
“李……李贵……”昝宁含着泪, 死死地把他的衣袖捏出无数的褶子,“朕定当护着你!”
“万岁爷……”李贵含着泪,脸上的褶子一根一根挂着, “奴才年纪大了,不足惜。”
他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但太多言语含在目光里, 昝宁觉得读不清他到底要说点什么。
李贵微微地叹息, 又淡淡地笑:“万岁爷,问罪就问罪吧,总要有人替这个罪的。是奴才, 强过……”
强过皇帝这时候认不清形势, 非要和一群早就包藏祸心的人硬顶。
太后已经拿“马嵬驿兵变”来举例了,同样是禁军,同样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同样还不敢做出最过分的事,但擎等着皇帝犟着来激怒他们。
那么多的兵, 真闹出什么犯上作乱的幺蛾子来, 即便事后杀几个人又能弥补什么?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撒手吧, 万岁爷!”李贵最后一次说,并且亲自开始挣扎, “奴才净身前啊,听老家的老人们说:‘忍一句, 息一怒;饶一着, 赢一步。’奴才算个啥哟?”
他的意思很坚决了,昝宁怔怔地撒开手。
纳兰国轩带来的人立刻毫不留情把李贵往门上押,转过小道的弯折, 越过一丛灌木,就看不见人影子了。
昝宁觉得眼睛里模糊,心里颓丧而馁然。李贵让他忍,意思是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不能在这会儿不顾情势闹出祸患。
他转过头,瞥了太后一眼,才说:“太后,李贵这是欲加之罪。儿子觉得,还是不可过分了。”
太后冷笑道:“欲加之罪?他大概在你身边弄鬼弄惯了,也就你还把他当个好人罢。你身边这些人啊,是该好好理一理了——各色的都有,是吧?!”
“皇额涅!”
太后眯缝着眼睛:小皇帝不是没脑子的人,自打亲政以来,一步步把他养心殿的人替换干净,她一点安插不进去,好容易安插进一个宜芳,却又被收服了,反间计给皇后吃了好大一个亏。也正是因为这点,这次和礼亲王争势,她闭目塞听,也吃了好些暗亏,邱德山被杀了,皇后被废了,她自己也差点被天下人的口水淹死,要不是临时有拿侄女皇后做替死鬼的智慧和勇气,要不是禁军这头还死死地抓在自己人手上,只怕她能被皇帝吃干抹净!
更担忧的还是那件事——已经被人喊出来了,只怕皇帝早就起疑了,她再不早些动手,死死钳制住这个小皇帝,他就要先动手了。到时候自己不占理,再给他一摆布,只怕也要落得个《打龙袍》中刘太后的结果。
所以么,人狠才能立于天下,仁慈不过搁在外表给人看看。
她施施然转身:“皇帝回去看戏吧。今日是禧太嫔的七十大寿,咱也不能让天下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