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那孩童的眼睛里,慢慢幻化出一个年轻、矫健、无所畏惧的动人形象。保卫西班牙共和国的勇士们,与话剧中那些鲜活的青年,还有身边这个唱着《小雄鹰》的万尼亚·布拉金斯基,融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体。正因如此,到了1937年春天,当同学们往西班牙寄礼物的时候,她用红丝线在家常的花布上绣下了这样的话:“给西班牙的小雄鹰:致以青春的敬礼!小白鹤。”
是啊,妈妈把万尼亚唤作小雄鹰,把娜塔莎唤作小白鹤……尽管他的爸爸名叫瓦列里·布拉金斯基,她的爸爸名叫尼古拉·阿尔洛夫斯基,但万尼亚和娜塔莎有同一个妈妈:外科医生齐娜伊达·波利亚科娃。
妈妈非常坚强和孤单。娜塔莎很小的时候就问过她:为什么要和瓦列里叔叔离婚。那时妈妈是这样回答的:
“人世间的不幸并不只是善与恶的斗争。很多时候,好人们也会让彼此痛苦。有时是因为不当的爱,有时却是因为心与心之间的界限。冷漠、怯懦、自以为是和不必要的猜疑,也会毁掉许多美好的事物。记着这句话吧,小白鹤!”
可是在那时,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怎么能理解一位历经两次婚姻、知晓生活波折的女性呢?万尼亚和他的爸爸住在马拉亚·勃朗纳亚大街上,他是个快活的男孩子,经常笑嘻嘻地跑到莫霍瓦亚大街去看望妈妈,也看望尼古拉叔叔和娜塔莎。
“妈妈,为什么要把哥哥留在瓦列里叔叔那儿,不和我们一起住?”
“万尼亚是小雄鹰,应该在大雄鹰的身边长大。”
妈妈,妈妈,多么坚强而又孤单的妈妈啊。当爸爸在一次事故中殉职后,妈妈没有再嫁,也没有搬回瓦列里叔叔那儿,而是带着娜塔莎继续生活。
“不能这样,小白鹤!”就在1937年春天,娜塔莎把荷包寄往西班牙后不久,妈妈把女儿叫到身边,严肃而忧虑地望着她的眼睛,“这不是妹妹对哥哥应有的感情!”
永远不要试图去问妈妈,她是如何猜透女儿深埋心底的秘密。事实上,这只是妈妈无数匪夷所思的本事中极小的一件。女儿一下子涨红了脸,无言以对。妈妈长叹一声,用怜悯然而坚决的口吻继续说:
“万尼亚是男孩子,粗枝大叶,大概还觉察不到你的心思。可是你,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阿尔洛夫斯卡娅,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妈妈以前从未批评过女儿,可是这第一次,就让娜塔莎扑到床上去,放声大哭。这是一个刚刚迎来少女时代的、十二岁小姑娘真正痛苦的眼泪。
……这一切已经在时间和空间上离得多远了啊。娜塔莎、娜塔申卡,如果你没有在1941年春天的中学数学竞赛中获得第一名;你就不会离开莫斯科,去参加6月份在白俄罗斯的夏令营;就不会在战争爆发的时候滞留在敌占区;就不会和其他青年男女一样被驱赶到异国他乡做苦工;就不会像冤魂一样凭十指挖开活埋的墓坑,满怀仇恨地跑上亚平宁群山。
万尼亚、万涅奇卡。娜塔莎关于他的最后的记忆,就留在了1941年的初夏。那时他在航空学校里念书。照妈妈的话来说,万尼亚就要飞上天空,真的变成小雄鹰了。
“小雄鹰,小雄鹰,听枪炮的轰鸣,
要把敌人们消灭净。
当我们队伍把我叫做幼鹰,
敌人却叫我大雄鹰……”
她轻轻地唱,彼得·柯克兰静静地听。
第10章
在二楼的会议室里,各支队指挥员的作战会议一直开到黄昏。旅作战参谋尼科里奇作了详尽指示,他不时以有力的手势纠正指挥员们的发言,间或提出一些建议。他所指出的一切都合情合理,但副旅长弗朗西斯竭力抑制住自己,才没显露出对作战参谋的反感。
尼科里奇谈到了十月十九日即将采取的行动。他以充分的理由证明此次行动战略意义重大,坚持要把其他支队的精干力量临时编入执行任务的第一支队。当与会的指挥员们纷纷赞同的时候,弗朗西斯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我们的波诺弗瓦到底是法国人,一定要说‘不’这个字。”尼科里奇戏谑地回应。在任何决议都必须经三人指挥小组多数通过的规定下,作战参谋有足够的把握让旅长站在他这一边。毕竟,侦察员们带回来的情报和他的建议是完全契合的。
二对一,他的目的实现了。作战参谋向着副旅长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以精干力量袭击德军途径萨沃纳地区的运输队,在战略上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就。但副旅长偏偏就不能同意去冒这个险,尽管他没有任何理由去说服弟兄们。难道弗朗西斯能直截了当地宣称,他怀疑作战参谋有问题吗?
难道弗朗西斯还能直截了当地宣称,一切怀疑都源于作战参谋对鲁滨逊的好奇心?
有那么两回,尼科里奇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把话题扯到这个神秘的内线身上去。一回是在作战会议中,一回是在日常的闲聊中。至于弗朗西斯,似乎也是以同样漫不经心的态度,把话题扯开了。
谁也不知道,那一瞬间他觉得亚瑟·柯克兰仿佛就站在他的面前,那一双碧绿的眼睛定定地凝望着他,仿佛是在问:“你会把我交给别人吗?”
每次想到鲁滨逊的全部秘密,就托付在小彼得和他自己的守口如瓶上时,弗朗西斯总会像少年人一样觉得感动。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属于那种真正的法兰西人。正如雨果所言:生下来不是为了拖着锁链,而是为了展开双翼。这样的人能够第一个举起旗帜、战死沙场;但是,如果需要的话,他也能够立刻回到生活中,回到馥郁的美酒和鲜花中去,回到亲爱的的人那里去。
在战争的岁月里,不当的猜疑很可能会给战友关系造成难以弥补的伤痕。但就算作战参谋是个真正的弟兄,他的不公、冲动和过于好奇,也会给游击队工作带来巨大的麻烦,难道尼科里奇不清楚这一点吗?!
“今天夜里,或者明天,一定要私下里找扎瓦多尼一次。把一切顾虑都说明白,至少也要留几条后路。”想到这里,副旅长就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下了楼梯。
弗朗西斯在楼下遇见的第一个人是小彼得。他马上就揽住男孩子的肩膀,两个人一直走到院子里。
“听着,小老弟。”当他们来到马厩边,确信旁人都听不见的时候,弗朗西斯俯在彼得的耳边说,“以后你不要再直接去找他了。”
“出了什么事?”男孩子警觉地问道。
“没什么,将来会有新的联系方式。”弗朗西斯思忖了片刻,忽然就用压得低低的、可怕的声音问,“还有别人向你打听过他吗?”
男孩子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弗朗西斯微微皱起了眉头:
“真的没有?”
“有谁那么不守纪律吗?”男孩子满腹狐疑地问,“为什么不让我去找鲁滨逊了?”
“这下不守纪律的是你,胡乱向上级打听事情。好吧,什么事也没出,这不过是为了保密。”弗朗西斯在后一句话中匆匆编了个谎,不过是不想让彼得胡乱担心。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俩站在马厩里,谁也不说话。成年男子的手搭在男孩子的肩膀上。只有干枯的燕麦的气息轻轻逡巡着,偶尔飘出了马厩,就又慢悠悠地朝着刚刚升起的群星去了。
“哎,老哥,你记得上一节物理课吗?”小交通员终于打破了沉默,“那时你跟我说,星座这东西原本是不存在的。古代的人们仰望夜空,在想象中把星星连结成各种形状,然后才有了大熊啦,猎户啦,射手啦……”
“是这样的。”副旅长随随便便地伸出手来,仿佛指点江山似的描画着密密繁星,“小老弟,你要是想用星星们画一个粗眉毛的头像,然后命名为柯克兰星座,也完全可以啊。”
“粗眉毛的柯克兰星座!这说的是我啊,老兄!”
每一颗星都远离姐妹兄弟,地上的人们却以为它们都是近邻。因为人们和星星离得实在太远了,他们连自个儿的孤独都忙不过来,就更犯不着去关心星星的孤独了。
再也没有比孤独更可怕的事物。尤其是当拘留室的门锁在身后咔嚓一声落下的时候,无论是热热闹闹的游击队营地,还是熙熙攘攘的帕尔马城的街道,全被无边无际的孤独吞没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