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之余,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勤快地将新长出来的雪白发根染成金色,参加各种舞会。她渴望有人爱她。
可是,历经掳掠、苦役、活埋和游击战争的她,二十岁时就已经花白了头发,额头和嘴角也生出了严厉的皱纹。而那些留在后方的姑娘,个个都比她更加年轻漂亮、更加温柔快乐……
时间平平静静地流逝。有时候,妈妈会在夜里哭泣。
花岗岩雕成的空军飞行员仍旧严肃地凝望着莫斯科。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仍旧将白发染成金色,赶去上班,赶去买菜,赶去参加舞会。
第三十五中学1961届毕业生的舞会,定于6月21日晚上举行。备受爱戴的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也接到了一份请柬。女教师细心地染好头发,为挑合适的衣服而费了不少神。最后她选了件深蓝色的连衣裙,显得端庄大方,和年纪也相称。
毕业舞会热闹极了。男生们的衬衫干净笔挺,即使穿着去结婚也不过分。女生们的连衣裙犹如怒放的花朵:粉红、天蓝、嫩绿、米黄、淡紫……这些极尽娇柔的色彩,再美也比不过青春少女的容颜。
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和每一个学生拥抱亲吻,祝福他们前途无量,看着他们成双成对地飞舞旋转。她自己也和几位男同事礼节性地跳了舞。她听见学生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两个月前飞上太空的尤里·加加林。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宇航员……
“时间过得真快。”她的舞伴感慨道,“人类已经可以飞向太空了。记得咱们读中学的时候,还在崇拜飞行员契卡洛夫,因为他飞到北极去了。那还是三十年代的事呢。”
“请原谅。”女教师忽然满怀歉意地对舞伴说,然后就急匆匆地赶到盥洗室去了。
盥洗室里也像舞场那样灯火通明。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久久地站在镜前,端详着自己的模样。精心盘好的金色发髻中,不知什么时候散下了一缕白发,白得刺眼。
难道是她染头发时不小心给漏掉了?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彻底断了结婚的念头。那是在1961届中学毕业生的舞会上,那一年她三十六岁。
【注】
1、娜塔莎是小名,娜塔丽娅是正式的名字,尼古拉耶夫娜是父称。在俄罗斯人的习惯里,正名+父称,是对成年人表示尊重的称呼。从本章开始,我称娜塔莎为“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表示她已经不年轻了。
第56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觉得家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整洁,越来越安静。这是为什么呢?她想,大概是因为家里没有孩子。
四十岁生日一过,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就从孤儿院领回了一个四岁的小男孩。他的小名叫尤拉,正式的名字是尤里——这是孤儿院的老师们给取的,因为他出生在1961年4月12日,正好就是尤里·加加林飞上太空的那一天。
她觉得尤拉很像万尼亚:浅色头发、圆脸庞,笑嘻嘻的紫蓝色眼睛。回家的路上,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试探地和尤拉商量,愿不愿意改个名字叫万尼亚……
尤拉当时就大哭起来,他可是一向以自己的生日和名字为荣的。她哄了他一路,发誓不再打他名字的主意,小家伙才善罢甘休。
“其实长得和万尼亚不像,等大了就能看出来了。”到家以后,瓦列里叔叔笑着说,“不过,还挑剔什么呢……”
妈妈前两年就去世了,没能看到这一天。瓦列里、娜塔丽娅、尤里,这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三代,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庭。
尤拉一天天长大,模样儿到底不像万尼亚。瓦列里叔叔说对了,到底是万尼亚的亲生父亲。每当瓦列里叔叔凭窗遥望之际,娜塔莎就会走到他身边,像亲生女儿那样握住他的手。
她不在家的时候,尤拉就学她那样做。值得慰藉的是:尤拉长成一个懂事、英俊、聪明和快活的男孩子,这样的好事可不是每家都摊得上。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开始做梦了:将来儿子会考上大学,然后工作,娶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当然,最好能给孙子取名叫万尼亚。至于她自己,退休后就带带孙儿,陪瓦列里叔叔说说话——愿亲爱的瓦列里叔叔健康长寿!那时他们家就四世同堂了。
时间平平静静地进入了七十年代,尤拉热热闹闹地庆祝了十岁生日。说得伟大点儿,同时还是加加林升空十周年纪念。正好那些天莫斯科举办译制片展演活动,生日宴会结束后,母子俩就到电影院去了。在一幅外国女明星的海报前,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停下了脚步。
瞧那光辉灿烂的栗色长发,就像华美的吉卜赛织毯一样;翡翠般的大眼睛快活又明亮,看着真亲切。那轮廓有力的白皙面庞,还有挺直的鼻子和略带讥诮意味的薄嘴唇,又让这姑娘显得像个聪明自负的大学生。
真漂亮。简直就是小鸟儿、小云儿、小花儿、小星星……
“真巧!”尤拉笑嘻嘻地观察着海报上的人物介绍,“你们俩还同名呢……妈妈,好妈妈,怎么哭了?”
那些日子,她把贝什米特小姐主演的电影看了一场又一场。平心而论,这是部了不起的浪漫爱情喜剧。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类片子,尽管场景和人物都挺美,情节够精彩,结局也够快乐。但她总觉得:别人把故事拍得这么幸福,仿佛就是为了笑话她的命运。
既然人间并没有太多的幸福,那么就全部交付给儿女们吧。亲爱的娜塔莎·贝亚德·劳伦夏·爱斯梅拉达·贝什米特,一定是个幸福的姑娘。
女教师照着电影制片厂的地址,通过老战士委员会的关系,给贝什米特小姐寄了一封简短的信——亲爱的,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那年春天,是我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你。
活了大半辈子,她还从未这样惴惴不安地等待过回信。大概就像当初伊丽莎白临产前说过的那样:“又激动,又害怕……”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一切都会好的,我来给你唱个歌儿吧?”
回信终于来了。确切地说,是一个包裹。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凝视着寄件人的名字“伊丽莎白·贝什米特”,几乎失去了打开包裹的力量。
包裹里有一张母女俩的合照、一封很厚的信、一床手缝毛毯。女教师将信读了又读,每一遍都能从字里行间揣测出新的含义。但是她最想知道的一件事,信中却语焉不详:这些年来,伊丽莎白的个人生活究竟怎样?
可是她也知道,千万不要在回信中询问。
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将毛毯裹在身上,久久地凝视着母女俩的合照。贝什米特太太也老了,衬得贝什米特小姐格外光彩照人。母亲搂着女儿的肩膀,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镶嵌成了铃兰花的模样。
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又开始写信了。这一次是寄到比利牛斯山的某个天文台,地址是伊丽莎白在来信中提供的。曾经的第一突击旅副旅长,今年应该五十八岁了。女教师写信时特意问候:身体还好么?看在星星的份上,请多保重吧,毕竟我们早都不年轻了。
回信却完全是一副年轻人乐呵呵的腔调:愿所有的星星都来保佑你的美丽,亲爱的小妹妹。托你的福,哥哥我身体向来结实,最近一两年还不至于要去见撒旦。不过倒是快退休,回巴黎老家去了。你写这个地址还真及时!是丽莎告诉你的么?她女儿现在是个大明星,哎——呀——呀!真是个美人儿!哥哥我简直恨不得年轻三十岁……
随信一起寄来的是许多照片。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望见了比利牛斯广袤的脊梁、峻峭的臂膀;望见了山顶永久庄严美丽的星空。她甚至觉得莫斯科轻拂面庞的晚风,是从遥远的比利牛斯呼啸而来。
只有一张照片上站着年老的天文工作者波诺弗瓦。他靠在一面峭壁之下,神情明朗又沉静。在他的白发旁边的岩石上,刻着两个年代久远的大写字母:“F”和“A”。
这两个字母象征着什么?娜塔丽娅·尼古拉耶夫娜沉思了很久,怎么也猜不出来。
盛夏般的生命——致白桦与《鲜花的山岗》中的基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