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重逢,这是件好事儿,当然要喝上两口。多么羡慕你啊,小家伙……”
“吻我吧。”
吻我吧……
这好像是一个梦,梦中有一抹奇妙无比的阳光,透过夜色亲吻着安东尼奥的面庞。然而身边那瘦削结实的躯体,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他转过脸来,看见了罗维诺那低垂着的、黄金般的面孔。
那双向来桀骜不驯的眼睛,藏在密密的睫毛下面了。饱满的嘴唇仍旧富于自尊意味地抿着,好像罗维诺刚才没有说过什么话似的。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安东尼奥深吸了一口气,问。
“没听见?那就当我没说好了。”
可是安东已经紧紧地搂住了罗维诺的肩膀,大概,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用力过。然而他听不见罗维诺倒抽冷气的声音,也看不见罗维诺微微皱起的眉头。此刻,他知道的只有那两片火热而急切的嘴唇,还有萦绕其中的一点点葡萄酒的气息。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整个人都伏在罗维诺的身上。隔着两层薄薄的衬衫衣料,他的胸膛清晰地感知到罗维诺跳动的心。然后他终于看见了他的眼睛,犹如窗外那缓缓流溢的夜。
“九年前你就去西班牙打仗了,小家伙……可我直到两年前才在意大利遇见你……”
罗维诺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安东尼奥所记得的一切。嘴唇贴着嘴唇,面颊依着面颊,彼此卷曲的深栗色头发,随着额头的相抵而密密地缠绕在了一起。他感觉到罗维诺的前额沁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儿,就略略侧过头,伸出一只手,将那永远不服帖的头发揉到后脑勺上去。
就好像在这夜晚晒了太阳似的。
他的另一只手则摩挲着那不知何时袒露出来的肩膀,顺着抚摸到的是胸膛和腰腹……在小麦色的肌肤下面,微微跳动着紧实的肌肉,像收割过了的麦穗那样紧实。
从一粒种籽到一株麦穗,在整个成长过程中,小麦都记着太阳的颜色。安东尼奥想起了那一抹奇妙无比的阳光,原来就是从这里泛出全部的光与热。他把耳朵紧贴在罗维诺的脖颈上,觉得自己听见了血液奔腾,如同海水汹涌。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现在不可能去做别的事情……
“天地辽阔,遇不见就是遇不见,遇见就是遇见。”
那一向富于自尊地抿起的、饱满的嘴唇,如今微微地张开着。低沉而滚烫的喘息声好像一阵热风,炙烤着安东尼奥的面颊。这仿佛是从太阳里吹来的风,他从小就熟悉。哪里有这样的太阳与风,哪里就有白金的橄榄树丛和嫣红的番茄地;哪里的柠檬树林就会投下一片睫毛般温柔的暗影。
西班牙祖国仍旧回不去,可罗维诺·瓦尔加斯就在他身边。
现在,别的一切都不打紧了。他们的每一滴汗、每一口气都已经交付与彼此,这就足够了。
他听见罗维诺低低地喊了一声,只不过是在那一瞬间……安东猜测罗维诺一定觉得疼痛,自己多少有些愧疚。他轻轻地咬了咬罗维诺的鼻尖儿,不由自主地,竟然承认了一件可能惹人笑话的事情:
“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信不信都随你……”
暴风雨般急切的亲吻结束了他没有说完的话。
……就让那些终身养尊处优的人,躺在豌豆公主的四十层天鹅绒褥子上,做矜持而文雅的梦吧。那些人决不会有这样强健而匀称的躯体,因而也决不会领略到这样广袤而有力的欢乐。那些人的筋骨,都像皮肉一样娇嫩。
他们两人的皮肉,却和筋骨一样结实。
……
“睡着了?”
“没有,我想听你说说话,小家伙。啊——啊,还是那一股葡萄酒的味儿。”
“我没醉,我心里明镜似的。”
“我知道。”
“别人都回家去了,可是你的西班牙……将来你打算怎么办?”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和你在一起……”
那一夜,罗维诺梦见了那不勒斯。一朵庞大的玫瑰色云彩,久久地停留在亲爱的南方城市上空。在飘荡着曼陀林和吉他声的阳台下面,许多双便鞋将晒热了的石砌人行道敲得啪啪作响——都是往球场去的:一刻钟后,那不勒斯将在主场迎战北方劲旅尤文图斯。远方,维苏威火山灰蓝色的身影,隐没在白蒙蒙的烟雾之中。
那一夜,安东尼奥梦见了马德里。马德里有许多白色的墙。从来就没有谁被迫远离故土,从来就没有谁用木炭在白色的墙上写下临别的话,写给亲爱的人。
第54章
1945年5月,娜塔莎回到了久别的祖国。
白桦树在教室窗外飒飒作响,年年春天都这样。莫斯科第三十五中学九年级二班的同学们,就是和这些白桦一起长大的。一年级的时候,沃洛佳踢足球不小心碰伤了树苗。四年级的时候,丽达摘下一片绿叶,夹在日记本里。七年级的时候,科利亚把娜佳的名字刻在了树上。九年级的时候,安妮娅坐在树下,悄悄地告诉好朋友娜塔莎:“我好像爱上了你的哥哥……”
如今,在白桦树下立起了一块大理石碑,纪念那些牺牲在卫国战争中的同学。娜塔莎在碑前站了很久,她记得碑文中的每一个名字。他们见证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时光,从她入学的第一天开始,直到永世难忘的1941年6月。那时,娜塔莎离开莫斯科,乘火车去了风景秀丽的西部边境,参加学科竞赛优胜者的夏令营。九年级二班的全体同学中,只有娜塔莎一个人得到了这份光荣……
那暴风骤雨般的青年时代,注定要由另外一些人来见证。他们是游击队员,来自她所不熟悉的国家,有过她所不知道的生活。战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战后大概也很难再重逢。正因如此,关于他们的每一点记忆,都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倍显珍贵和可亲。那些并肩战斗的瞬间是这样,那些告别的瞬间也是这样。她的肩背永远记得告别时的拥抱,她的面颊永远记得告别时的亲吻。
她记得安东尼奥和罗维诺。
告别的时候,他们俩都换了新衣服,浓密的头发特地梳得服服帖帖。照罗维诺的说法:娜塔莎终于可以回家了,这是喜事;必须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能给游击队的小妹妹送行。他们俩并肩而立,微笑着,每个人都将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掌心。她闻到了那一缕淡淡的、永不消弭的烟草气息。烟是游击队员永远忠实的伙伴。
“再见吧!娜塔莎,我们亲爱的小白鹤!我将永远珍藏着你的荷包。记着我吧。”
说这话的时候,安东尼奥的一只手仍然和娜塔莎相握,另一只手则将小小的烟荷包托到她的面前。她凝视着红色丝线在家常花布上绣出的赠言,仿佛凝视着自己一去不返的少女岁月。
“可别只想着这个傻瓜!小妹妹,有时候也要想想我啊。”
想起一个,就不能不想起另一个。安东尼奥和罗维诺,在她的记忆中总是在一起的。
“我们要一起走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她记得丽莎和贝什米特小姐。
凭借着游击生活中积累下来的医护经验,丽莎得到了一份护士的工作,就在贝什米特小姐就医的那家医院。曾经像吉卜赛织毯一样华美的栗色长发,如今剪短了,齐齐地拢到耳后去。一顶护士帽端端正正地扣在那秀丽的前额上。
“你看啊,亲爱的娜塔莎。”丽莎愉快地冲着她眨着眼睛,“现在我可是城里人的模样了。”
果真是城里人的模样。丽莎果真是魔鬼般的女郎,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如果愿意,大概还能像一个聪明自负的大学生。
“我要好好儿养活她,送她上学。我希望她长成一个有学问的人,会背许多许多的诗……”在那绿莹莹的眼睛里,浮现出久违了的做梦般的神气,“然后,我也要打发她到大地上走一走。”
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贝什米特小姐还刚刚满月,正心满意足地吮吸着手指头。娜塔莎久久地把她抱在怀中,想象着她长大后会是什么模样。
她记得弗朗西斯。他笑眯眯地说: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来得及买一张回巴黎的车票。但是,身为第一突击旅的领导人,他想亲眼看着每一个伙伴都踏上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