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儿!”这回是高个子劫匪的声音,“战前我去过英国,看过他们的比赛。笑死人了,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在玩命儿地开大脚。真想不通,这么粗糙的长传冲吊,竟然还能招来那么多球迷……”
“混账!狗崽子!见你们的鬼去吧!”
亚瑟一脚踹开自己的车门,破口大骂起来。一种久违了的酣畅淋漓的愤怒,犹如一瓶烈性朗姆酒,刹那间从胃里一直烧到头顶。他简直要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去他娘的顾问先生!去他娘的地下工作者鲁滨逊!他是利物浦人,海员的儿子,亚瑟·柯克兰!
……契亚拉觉得自己变成了聋子,她听不见鲁滨逊那醉汉般的怒吼,听不见劫匪们的叫骂,甚至也听不见那么一两声枪响。这些全都是不可理喻的——这位较她年长的战友,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模样。
有过那么一次!就是他在顾问先生的宅邸里,一把揪住副旅长波诺弗瓦的领口的时候……忽然一阵惆怅朦胧了她的眼睛,她感觉到鲁滨逊重重地坐回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
车开得很快、很快……仿佛要追上那旋转在天边的星斗似的。契亚拉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觉得星星全都挂在她的睫毛上。
汽车终于在一处独门独户的宅院前停了下来,她听见鲁滨逊在对她说话,这声音一如以往般温和坚定,然而却格外吃力:
“到联络点了……小妹妹……去敲门吧……真抱歉……我做了蠢事……”
她惊惧交集地转过脸来,看见了鲁滨逊那失去了血色的苍白面庞。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歉疚而惨淡的微笑,一只手还死死地握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则捂在腹部,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他受伤了。最后这段路,他是用一只手开车,拼尽全力来到这里的。
【注】
在这里,我必须为亚瑟这次意外的情绪爆发做一个解释。
文中的亚瑟是一个骄傲、冲动、富于勇毅和探索精神的人。这促使他投入反法西斯斗争,想要在其中寻找到自己的价值。然而在地下工作者的岗位上,他背负着两种身份:身为敌人面前的技术顾问,他必须恪尽职守、彬彬有礼。身为自己人面前的鲁滨逊,他必须冷静沉稳、无牵无挂。这些都是违反他青春天性的。他必须克制自己。因此,在过往的篇幅里,他不止一次对弗朗西斯,也对自己强调:他现在不是亚瑟·柯克兰。
然而,爱让人想起自己本来的样子。在这种不惜代价、不顾一切的爱情面前,他一次次地意识到:自己是亚瑟·柯克兰。战争总要结束,他总要回到牵挂已久的人们和生活中去。
于是他在那一瞬间,说出了亚瑟会说的话,顾问先生和鲁滨逊都绝不可能说的话。这不是仅仅因为球队,这是因为亚瑟在他身上完全觉醒了。尽管这太不是时候了。但是历史上,像这种完全意外、情难自禁、终究难以挽回的事情,其实有过很多。我觉得,历史也因为这样的情难自禁而别有一番滋味。
第44章
“我的儿子,我的小冤家!你就这么狠心折磨妈妈!”
有一只手伏在亚瑟的额头上,他猜测是妈妈。尽管妈妈留在千里之外的利物浦故乡,可他却能听见她那沉痛的声音,看见她那泪光模糊的眼睛。他来到这世上,是从她身上扯下一块肉;倘若他就此死去,还要带走她的一点魂。
“可我不能不那样做啊,妈妈。”他轻声说,“他们侮辱了我们。”
然后他就闭紧了眼睛,也闭紧了嘴唇,为的是不在妈妈面前失声痛哭。然而他大可不必担心。这不仅是因为他十年来都没有掉过眼泪,还因为事到如今,他必须把哭泣的力气给节省着,眼泪和鲜血一样珍贵。
亚瑟曾在西班牙打过两年多的仗,非常明白:如果处理不好的话,腹部的伤很可能就是致命伤。然而,他却一直能把车开到这里,才瘫倒在驾驶座上,霎时间失去了一切力量。
愿爸爸和妈妈原谅吧!他——利物浦的儿子,闯过了多少狂风巨浪,最后却为着一时冲上头顶的热血,在浅滩上翻了船。
“可我不能不那样做啊,妈妈。他们侮辱了我们。”
他听不见妈妈的回答,耳畔却远远地传来了海浪低沉的、永恒的呼啸。无论是这处秘密联络点,还是他在利物浦的家,都坐落在海岸上。然而,即使是在这昏迷不醒的谵妄中,他依旧辨得分明:这是地中海焦急不安的讯息,而不是爱尔兰海从小在他耳畔唱过的摇篮歌。
“这么说,这是他自己惹出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彼得·柯克兰没有抬头。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姑娘,就是两天前鞋匠铺里光彩照人的“安杰丽卡”。他更不可能想到,自己竟然是在这种状况下再一次遇见了哥哥。
这处秘密联络点的负责人,公开的身份正好是外科医生。医生把他带到另一个房间去,直截了当地询问了他和鲁滨逊的关系。“这么说,在这里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你多大?”
“十五岁。”他沉着嗓子回答。
“你读过凡尔纳的作品么?迪克·桑德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船长了。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手术的情况很不理想。年轻人,作为鲁滨逊的兄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明白:战争中没有小孩子。”
这些话像礁石一样坚硬,像海水一样咸。彼得一言不发地坐到兄长的床边,将那结着一层薄茧的手掌紧握在自己的手心。在亚瑟那苍白静寂、无知无觉的面容上,只有一双时而拧紧、时而舒展的浓眉,还是富于生气的。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眉间,就好像浪花沉沉地扯着海鸥的翅膀……
但是,那是海鸥!
在英格兰的海岸边,到处都有海鸥。然而这一双翅膀般宽广强健的浓眉,注定翱翔在风最高、浪最急的海峡。
那些从未见识过海的人,只能自作聪明地妄想:海水既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永远是冷冰冰的。然而海水像火焰一样滚烫,烧灼着亚瑟的全身。谁要是能渡过这样的海峡,谁才有可能征服英格兰的土地。千百年前,诺曼人做到了这件事。千百年后,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血液,已经和盎格鲁·撒克逊人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他现在就是在海峡里颠簸,亚瑟相信了。这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体验过的?他想不起来。这样极致的痛苦和欢乐,在漫长的人生中不过短短一瞬;就像人生相对于星辰大海不过短短一瞬。
整个腹部都火烧火燎的难受,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为什么竟连胸口都喘不过气来?难道在那次本可以避免的枪战中,不仅仅是腹部受了伤,还有一颗子弹悄悄地扎进了他的心脏?
“胡扯!”这个词蛮横地撞开了他的唇齿,刹那间迸得他眼冒金星,“终场哨还没吹呢。”
亚瑟猛地睁开眼睛,正看见自己的亲弟弟坐在床边。起初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记忆中的彼得是个身材瘦小、面容圆润的男孩,一双大眼睛总是笑嘻嘻的。可眼前却是个宽肩膀的大小伙子,神情严肃,颧骨上面投着两块睡眠不足的暗影。
错觉不过只存在了片刻。小伙子张了张嘴,所有的老成持重刹那间无影无踪了。亚瑟感觉到一头浓密粗硬的金发,一下子埋在了他的脖颈间。于是他明白过来:这到底还是他的小弟弟。亚瑟费劲儿地咳嗽了一声,话到嘴边却成了这个样子:
“没出息!”他咬牙切齿地说,“要哭就滚出去哭!”
彼得立刻坐直了身子,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泪水。亚瑟多少有些自责——在这种情况下,哥哥本应该给弟弟一些宽慰和鼓励。既然他没有温柔的话可以说,就只好谈一谈往事。人的记忆自有这样的职责:它将过往生活的片段存起来,仿佛过冬的储备似的,留给未来那可能会很艰苦的岁月。
“记得我在默西河上教你游泳么?”
“记得。”
可是亚瑟没有听见弟弟的回答,就又陷入昏迷中去了。这昏迷像星空和大海一样深不见底,死亡大概也不过如此。人们对生命都知之甚少,却喜欢故作高深地谈论死亡的事情。
然而不可能不想到死亡。战争依然在继续,成千上万的人已经死去了,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即将死去。这些死亡也许就在胜利的前夜,也许就在明天;也许是不可避免的牺牲,也许完全是意外。但他们现在还在生活,他们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