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听弗朗西斯这傻瓜胡扯,不然你的脖子都要酸啦。”安东认真地说,“丽莎,我可要告诉你,最美的莫过于花,漫山遍野都是鲜花……”
罗维诺忽然狡黠地笑了一笑:“要不要把我堂姐领到你跟前来?我家的契亚拉可是大美女!你就一个劲儿盯着她瞧好了!”
娜塔莎久久地坐在丽莎身边,怜惜地将手放在她的后背上,这是一种青年女性之间才会有的爱怜之情。
“什么都要看一看,丽莎……”俄罗斯姑娘的声调是少见的温柔,“小鸟儿,小花儿,小云儿,还有小星星,都要看一看……”
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了,丈夫和妻子。
“你从前说过的,你想学德语……”
“是这样。”她懒洋洋地咧嘴一笑,就连那整齐细密的小牙似乎也在闪闪发光。
“好极了,娘儿俩一起学吧。”他轻快地说,随即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严肃庄重起来了,“跟我念:丈夫。”
“丈夫。”她用小女孩般清脆的调子重复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把她的一只小手一直拉到自己的胸口,好让她感觉到自己强健有力的心跳声:“丈夫——就是我,我是你的丈夫。接下来跟我念:妻子。”
丽莎感觉到自己的手移到了自己的心口上,还有丈夫的手。于是她刹那间明白了:妻子——就是她自己,她是他的妻子。
“那,‘儿子’怎么念?”她急匆匆地问他。就在这时,他们俩的手一起温存地放在了她那还很平坦的、温暖的小腹上。她的耳朵,她的整个灵魂都听见了一个陌生却又亲切的词——儿子。
他似乎还想教她些别的,可就在这会儿,她打了个轻轻的呵欠。于是他不再说什么了。
丽莎睡着了。可基尔就像新婚之夜时一样,久久不能入眠。他在回想他们刚才的对话。
“我们要有儿子了……”
“我可希望是个女儿……”
就让丽莎相信他们有个儿子吧。反正孩子孕育在她的腹中,将来也要由她千辛万苦地带到这个世界上。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可是,他多希望是个女儿啊。
他与学生时代猝然告别,被命运驱使到这残酷的战争中来,直到现在,也才过去了十七个月。然而他在这十七个月里所经历的事情,是从前在书中不可能读到,课堂上也不可能谈到的。
他那无数次地拿过钢笔和书本的手,后来无数次地拿过枪,无数次地杀过人。那些人是他的祖国同胞,他们对祖国利益的观点是不同的……如今,他还要用这样一双手,去抚爱他的妻子;将来,他还要用这样一双手,去娇惯他的女儿。
女儿!当他见证过,甚至是亲手制造过无数次死亡之后,他怎么能够想象:竟然还有人能够诞下新的生命?但他的妻子做得到。战争年代的生命——这是比英勇杀敌更为崇高的功勋。这是女性的功勋。
正因如此,他想要个女儿……她一定聪明、结实又美丽。她长得像爸爸,也像妈妈。她大概会梳两条细细的辫子,上面还扎着蝴蝶结。真想看看她扎辫子的模样啊……
想到这里,基尔竟不由自主地从妻子的长发中捧出一束,小心翼翼地扎起了辫子。他的动作很轻柔,没有搅扰丽莎的安睡;他的动作也很笨拙,就像所有第一次给女儿梳头的年轻父亲。他没有绸缎发带,就解下了自己的衬衫领绳,扎在丽莎那柔软的发梢。
第42章
直到很久以后,彼得才从弗朗西斯那里知道:加里波第游击队将迎来一个新的生命。那时,已经有许多永志不忘的事情留在了他的心头。
根据局势的需要,彼得要在热那亚停留一段时间。地下工作者们并没有安排他去找鲁滨逊,而是打发他到喷泉广场南门的鞋匠铺当学徒。就这样,他变成热那亚地下组织的诸多交通员之一了,化名却依旧是“小鬼”。
哪里的小鬼会有这么高的个子?哪里的小鬼会以大小伙子的目光打量着姑娘?
那个姑娘,再过多少年,彼得也不会忘却她青春年少的模样。无论是她的身段、容貌抑或神态,都仿佛是古罗马的淑女,从雕像底座上走进了这家鞋匠铺。倘若没有外人在的话,老鞋匠会亲亲热热地唤她一声“安杰丽卡”。然后,这一老一少就会压低了声音,飞快地交谈。彼得从不过问他们谈了些什么,称职的地下工作者决不该对份外的事情产生丝毫兴趣。他不过是出神地望着她那匀称的身姿,略带讥嘲地寻思: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坠入情网了。
唉,彼得·柯克兰!能否在深思熟虑后,才怀着当仁不让的责任感说出“爱情”这个字眼,正是真正的男子汉和毛头小伙子之间的区别!他心里明白这一点,就又恼火起来了。他只有十五岁,而她至少已经二十出头。这种年纪的姑娘,决不会看上比自己年轻的男孩子。
她终于注意到他了。那是八月初一个闷热的上午,彼得要到热那亚滨海区的一处联络点去,正好在出门时迎上了安杰丽卡。在凝滞不动的盛夏暑气中,她好像一个身披白云的天使似的。“安杰丽卡——名字真好,和您真相配。”他忍不住怀着由衷的倾慕说道。安杰丽卡,这一准儿是她的化名,可是一瞬间他真想不起来,世上还能有什么更美丽的名字。
这样的姑娘,想来应该早就习惯了类似的称赞。可是她惊异地后退了一步,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洁白的面庞浮上了一层红晕。
后来,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依旧是以那样端庄的姿态走进了鞋匠铺。
顾问先生的情妇、女招待安杰丽卡,这天在街心公园里坐了许久,直到下午才回到顾问宅邸。她刚把房门在身后锁上,“施马霍尔先生”——鲁滨逊就从沙发上站起,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
“我的天哪!小妹妹,怎么现在才回来!到哪儿去了!到哪儿去了!”鲁滨逊一直把她拽进书房里去,急促地说。安杰丽卡——契亚拉紧张起来了,她何曾见识过鲁滨逊如此焦躁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
“城里许多人被捕了!”他沉着嗓子说。“出了叛徒!”
契亚拉捂住了嘴。只有鲁滨逊的声音继续在她耳畔回荡:“……冒险家最后的好运气也用完啦!快收拾吧,小妹妹!天黑之前我们必须走掉。”
“为什么你还等我回来?”契亚拉轻轻地埋怨道,“你该直接走的……我以前告诉过你撤退的路。”
“幸亏你是个姑娘家,不然我真要劈头盖脸地骂你一顿!他们找不到我,就会来寻你麻烦!”
“他们不会来找我的!”契亚拉狠狠地咬了下嘴唇,觉得脸上像火烧似的,“我算什么?”
鲁滨逊一字一句地回答:
“要是他们谁敢来碰你一下……要是因为我的缘故,小妹妹……我就一辈子诅咒我自己!”
再见了!在这所本不属于他的华丽的房子里,他藏起了自己的姓名,藏起了自己的脾气,也藏起了自己对亲人和友人、对广阔生活的所有思念和牵挂。这本该是与世隔绝的一年时光啊,偏偏却漏下了若干难以忘怀的瞬间。就像那永远高邈庄严的碧空,总会透过绵延千里的云层,投下些许澄澈的光影。
比如那纯贞矜持的少女,她的眼泪和情感一样朴素,一样宝贵。谁要是让这样的女性痛苦,谁就注定终生背负良心的谴责。
比如另一个人。那个人不是钢铁,不是岩石,不是星星。钢铁会疲乏,岩石会疲乏,星星会疲乏;可是人,人却不会疲乏。那个人是真正的法兰西人:既热衷于生活,又热衷于斗争。生活和斗争决不矛盾,不热爱生活的人是不可能赢得斗争的。
再见了,鲁滨逊!让亚瑟·柯克兰回到人们中间去吧。
当这两个年轻的地下工作者离开的时候,晚霞已经从海平线上一直烧到了城市上空。
天上着火了。
“天上着火了。”从前,当弟兄俩还在一起的时候,亚瑟喜欢向彼得重复这句话,以此来回味1923年春天那个伟大的黄昏:辉煌壮丽的晚霞将整座安菲尔德球场烧得通红,一如球员们和球迷们身上的红衣。利物浦史上第四次夺得联赛冠军——那时彼得还没出生。然而望着哥哥那如痴如醉的神情,彼得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映着前辈们身披红衣的飒爽英姿,还有那一晚安菲尔德永恒不灭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