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藏上几天再走?”临近傍晚,她担忧地问道,“你可惹出大麻烦来了……在这里躲一阵子吧。”
“真是个小天使!如果待得太久,连累了你,我可是要永世下地狱的……另外,也不能放着山里的弟兄们不管。我只要在这里过一夜就好,只要一夜。”
“放心好了。”她干脆利落地说,“我马上就去上晚班,半夜下班后就去找人安排,保证明天早上你安然无恙地出城去……”
契亚拉起身去卧室更衣梳妆了。然而,当她焕然一新地来到客厅,准备去书房向弗朗西斯告别的时候,她听见了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她咬紧了嘴唇,挺直了腰身。契亚拉,亲爱的!要矜持一些,矜持一些……决不能像电影和小说里的那些傻丫头,尖叫一声捂着脸跑开!
“晚上好啊,小妹妹。”鲁滨逊把房门在身后锁上,微微一笑,将大衣挂到一旁的衣帽架上去。
“晚上好,我们鼎鼎大名的地下工作者鲁滨逊!”就在这时,书房的门打开了,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从容不迫地走进客厅里来。
契亚拉听见鲁滨逊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即,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了。鲁滨逊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右手一把揪住了副旅长的领口,恶狠狠地推到墙边去,左手则在半空中攥紧了拳头。
“当着女孩子的面,我不好骂人。”他咬牙切齿地说,“城里闹翻天了……我还寻思这是在追捕哪个大人物。原来是你惹出来的,老家伙!”
“他把那个探听到你身份的密探给解决了……”契亚拉怯生生地说。
“蠢驴!蠢驴……请原谅,小妹妹!我说的是他……”鲁滨逊忙不迭地向她道歉,随即又把怒火中烧的目光移回了弗朗西斯脸上,“你没有把命送掉,可真稀罕……真不值得!冒着天大的危险……”
“和你一直以来承受的危险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弗朗西斯无畏地迎着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呸!多吃了几年盐,就倚老卖老起来了。”鲁滨逊冷笑一声,“如果不是外面闹得厉害,我一定现在就把你赶出去……赶回山上去!”
弗朗西斯举起右手,紧紧地握住了鲁滨逊揪在他领口上的那只手腕:
“为什么要赶我走?我冒着天大的危险来找你……这可是你说的,天大的危险!我为什么现在就要走?我不走……”
……一直默默听着的契亚拉,忽然就以她的全部心灵明白了:这简单粗暴的、男子式的对话,每一个字都饱含了她未曾经历过的危难与考验。亲爱的地下工作者安杰丽卡——契亚拉,你多么年轻啊……
契亚拉悄悄地上夜班去了,房门在她身后落下锁,发出一声轻响。
第28章
“当着女士的面不好骂人,也不好打架。”鲁滨逊挑衅地眯起了双眼,“现在我们可爱的小妹妹已经走了……”
副旅长轻轻吹了声口哨:
“是啊,是啊,一定憋坏了吧。弟兄们在山里当野人,想骂人就骂人,想打架就打架。可你只好裹在两层皮下面。第一层是顾问施马霍尔;第二层是间谍鲁滨逊。你不嫌闷,我还嫌闷呢。来吧,来吧,把这两层皮都脱掉,让亚瑟出来透透气儿……”
“这可是你说的!”
猝不及防地,亚瑟揪紧了弗朗西斯的领口,拖进书房,按倒在地上就要开揍。只有利物浦港的海员家的儿子,才使得出这样干脆利落的把式。当年在利物浦的主场安菲尔德门外,他就是靠着向父亲学来的这一套,冲挑事儿的埃弗顿球迷开战的。
久违的随心所欲犹如朗姆酒下肚,烧透了他的全身。亚瑟几乎要欣喜若狂地把拳头砸下去了,然而在纠缠中,他看见几张纸片从弗朗西斯胸前的口袋里散落到地毯上。
“还带着什么机密?嫌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亚瑟放开弗朗西斯,从地毯上拈起一张纸片儿——上面只签着一个“R”。一瞬间他认出了自己的笔迹,慌乱地把所有的纸片都拢到手心里来。这就是他以前捎回的情报,正文已在阅过后被销毁,签名处的“R”——鲁滨逊,却留了下来。
“真矫情,真矫情!”他惘然若失地低声说,“我可是把你捎来的每一个字都给烧了,连一个‘F’都没剩下!”
“嗯,随你的便吧,只是你烧不掉比利牛斯山,我把‘A’和‘F’刻在山岩上了。”
“恶心死了,我可真为自己是英格兰人而骄傲,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你这么矫情的家伙。”亚瑟将手里拈着的“R”一直贴到弗朗西斯的鼻尖前面,“你刻下的是弗朗西斯和亚瑟,可我现在是鲁滨逊……”
弗朗西斯心平气和地直视着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睛:
“无论你是‘A’也好,‘R’也好,我一直签下的都是‘F’。当你是亚瑟(Arthur)的时候,我是弗朗西斯(Francis);当你是鲁滨逊(Robinson)的时候,我是星期五(Friday)……”
英格兰有条河叫默西河,默西河边有个港口叫利物浦。利物浦两百年前住着个鲁滨逊·克鲁索,两百年后住着个亚瑟·柯克兰。利物浦是爹,默西河是娘,孩子们就从默西河口起锚远航,并不告诉爹娘自己是否回来。
“鲁滨逊·克鲁索出海时,年纪轻轻的。他可没有爱人,整个世界在前面等着他……”
鲁滨逊在孤岛上留了二十八年,而亚瑟直到今天也才二十六岁。岁月、世界和海风一样漫长、严厉而孤寂。星期五和鲁滨逊在一起,“F”和“R”在一起;弗朗西斯和亚瑟在一起,“F”和“A”在一起。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俩并肩坐在地毯上,默默无言,仿佛在倾听彼此的心跳,仿佛在倾听山风和潮汐。
“你果真是个野蛮的家伙,瞧你自己都承认了。”终于是亚瑟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因为星期五就是个野人,全仰仗文明世界的鲁滨逊来教化。”
他在强词夺理,这一点他们俩都心知肚明。
“随你的便吧。我的勇敢的航海家!可别忘了,九百年前是诺曼人渡过海峡征服了撒克逊人,而不是撒克逊把文明带给了诺曼!”
“就在书房里睡地板好了,诺曼来的强盗!”亚瑟从卧室里抱来被褥,将弗朗西斯撵到墙边去,在地毯中间收拾出两份地铺,“可别把小妹妹的床给弄脏了!”
……屋子里黑漆漆的,静悄悄的。亚瑟却睡不着。他咬牙切齿地想着弗朗西斯;想这人怎样冒冒失失地闯进热那亚,几乎交待了性命。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端详着身旁那一如骑士罗兰般安详的面容,他牙都痒了:弗朗西斯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有什么资格睡得这么安稳?
弗朗西斯冷不丁地睁开眼睛,差点儿把他吓了一跳。
“睡不着吗?勇敢的探险家?”
“鬼东西!原来你也睡不着,果然良心未泯。”
“那就都别睡了。”
先是一双有力的臂膀,接着是两片火热的嘴唇,随后弗朗西斯的整个结实匀称的身躯都迎上来了。这个亡命之徒既然能一直追进热那亚城里,再干出什么事来,都不会奇怪。
亚瑟压低了声音,狠狠地骂开了,用他有生以来从球场、码头和战场上学来的种种脏话……
……这就是他所体会到的!当痛苦与欢乐燃烧得炽烈之际,亚瑟既不知痛苦,也不知欢乐,而是一遍遍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在十六岁的某个秋日,毫无缘由地,他一个人从利物浦乘火车穿过半个英格兰,到英吉利海峡之滨的多佛尔过周末。夜深人静,他划着租来的一艘小船,向着黑沉沉的大海去了。
那一夜风高浪急,那一夜漫天繁星。美好而狂暴的大海,美好而狂暴的星辰!究竟是你们亘古不老的魅力,还是亚瑟年少浪漫的狂想,驱使着他贸然投身到你们的怀抱?
星辰和大海爱着海员的儿子,想要和他那坦率无畏的青春俊美融为一体。狂风裹挟着激浪,想要把他按倒在船上,想要把他留在海里……当狂风不顾一切地揉乱他的头发、牵扯他的肢体的时候,激浪就急冲冲撞向他,他的脸庞乃至全身,都被它那冰冷而炽烈的亲吻给浸透了。
然而海员的儿子生来勇敢和高傲。亚瑟恼火起来了,他扯开了湿透的衬衫,让白皙的胸膛毫无遮掩地迎着狂风激浪。他的臂膀依旧不服气地挥动着双桨,与这以醉人心怀的壮美引诱他来、想要彻底占有他的大海搏斗。可是,猝不及防地,一波巨浪将他整个儿压倒在甲板上,撞得他几乎窒息过去。当咸涩的海水席卷了他的每一寸肌肤时,亚瑟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看见了铺展在他青春岁月之上的茫茫星空。那些古老而又明澈得仿佛刚刚诞生的星星啊,它们全都乘着海风的翅膀向着他飞下来,和海水一起覆盖了他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