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潮湿闷热的午后,她站在宿管阿姨小小的值班间里,把话筒紧紧贴在耳边,惊讶地张着嘴,听吴阿姨说起一段往事和一个猜测。
吴阿姨1975年进了造船厂,办公处的年轻女孩都爱叽叽喳喳地嚼舌根。她想起来,那时候曾经听说原来有个厂领导,他唯一的儿子是兔子——啊,也就是同性恋,喜欢男人那种——被抓起来示众。这个领导后来就跳楼了,喏,就从厂里最高那栋楼上跳下来的,可吓人了!
那还不正常吗?另一个女人说,要是我生个儿子是兔子,我也要跳楼了。这种事情传出去,面子怎么挂得住?
吴阿姨说:“侬看伊今日哭那样子,怪噶?好似人姘头。侬勿要帮伊咧!”
崔筱挂了电话,站在那里又是怀疑又是惊讶,直到宿管阿姨叫她打完电话就别挤这里了,才走出来。湿热的风吹在她的脸上,她头脑发晕不知道该怎么办。
吴阿姨的猜测是真的吗?尽管同性恋现在不犯法了——从去年开始这就不犯法了——但她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老教授看起来是个好人,他怎么会是同性恋?那她要把这件事告诉老教授吗?
她走到楼梯口,要上楼的时候却犹豫了。她的手紧紧抓着栏杆,几秒之后她下定了决心,也顾不上自己还穿着拖鞋,便跑向了学校招待所的方向。
3
伊万在梦中回到了1960年,二十八岁的他和王耀一起去西郊公园。
那是六月的一天,上午天气晴朗明媚,蓝天白云像洗过一样的透亮。他们有说有笑,逛过禽鸟、猴子和狐狸的园子。中午他们脱了外套坐在湖边的草坪上吃三明治,王耀撕了点面包碎扔在地上,争食的鸟儿们便扑簌簌地飞过来。王耀眯起眼睛微笑着,那么明媚、那么温柔,伊万觉得他像那些鸟儿一样,纯洁而自由。
下午天气却突然转阴,像是要下暴雨。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也许就该回去了,但还好他们没有提早离开。在雨水落下的那一刻,伊万做了他这辈子最错误也最正确的决定——他握住了王耀的手。
……
当伊万醒来的时候,他想到叶赛宁的诗句:「一切将逝去…如苹果花丛的薄雾。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
他翻出昨天复印的那份报纸,坐在床边细细端详。这份曾被他亲手烧成灰烬的记忆,如今又回到了他手上。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那个模糊的人影,几乎想要落泪。
昨天下午崔筱突然跑来找他,告诉了他一则没头没尾的轶闻——一位自杀的造船厂领导和他的同性恋儿子。说完之后他们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崔筱似乎想问伊万什么,几次张嘴却都没问出口。“我就是…告诉你有这么个事。”说完崔筱便一溜烟地跑了。
这则故事让伊万整夜辗转难眠。是王耀吗?王耀不是只是在骗他吗,为什么会因为同性恋而被抓?这一切的背后另有隐情吗,难道他白白怨恨了王耀几十年?
是时候该走了,中午之前他就得去机场。但他怎么能就这么离开?他想找王耀,可他如何能找到他?无尽的思绪郁结在他的胸口,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于是他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子,明媚的春光立刻从外面涌进来,驱散了屋里的阴霾。多么晴朗的天气!满室的阳光和三十八年前别无二致。伊万突发奇想,他想再去一趟动物园。
他到楼下的前台打听动物园有多远、要怎么去,听说那里离机场很近,便干脆收拾了行李,退房打了辆车过去。
因为无孔不入的花粉,伊万大半张脸都蒙在厚实的口罩下。他头戴一顶针织软帽,眼睛上也架着一副护目镜,把自己在长袖风衣里裹得严严实实。
动物园与记忆中很不相同:布局变了,建筑和装饰焕然一新,连名字都从“西郊公园”改成了“上海动物园”。伊万漫步其间,感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既因为他这身与季节不甚搭配的打扮,也因为他是如此地暮气沉沉。
当他回想起“青春”,他想到中国、他想到上海,他想起王耀。来中国之前他是冲动而任性的少年,因为冬妮娅的一封信便负气来到中国;回苏联之后他已长大成人,明白责任和守护,也开始学会与现实妥协。两者之间在中国的时光,便是他的青春。他如此真诚而热烈地爱上了一个人,做出最冲动、最不理智的事情,也许下最认真、最庄重的诺言。
他曾在这里留下他青春的足迹,而环顾四周——如今它们去了哪里?
「我的白白流逝的华年!迸发的憎恨和奔放的情感!如今我已倦于期待未来,生活呀,难道你是一场幻梦?」
伊万走到熊猫岭,在不远处一条长椅的一角坐下。时移世易,不变的是熊猫岭里仍有两只熊猫,它们抱着竹子慢悠悠地啃,好像这世界上什么事都和它们没关系。
伊万注视着他和王耀曾经驻足的位置。正是在这里,所有美丽的错误开始了。
昨天伊万见到拔地而起的东方明珠塔,听说上海也有了第一条地铁。他曾经和王耀说起过莫斯科的地铁,王耀说他爹也提起过——他爹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坐过。“但我想象不出来,”王耀颦着眉头说,“车子怎么能在地下跑呢?”
要是王耀还在上海,现在便能亲眼见一见地铁是怎么跑的了。他真想王耀能看到。
这座城市仍在生长,同时向上和向下延伸自己的臂膀。他却已经老去,脊背不再挺拔,安静地走向他的终点。与一座城市相比,每个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每个人的存在是多么渺小。
他想起昨天崔筱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扭起的眉头和微抿的嘴唇。一个很可能是王耀的人,因为是同性恋被抓了起来。他又想起娜塔莎对他说的话:“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明白的吧?”
这一切,是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时至今日,他是否仍然有勇气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一切都已经太迟?
“耀…耀,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他喃喃自语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字。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该去哪里找你?
他坐在那里,回想过去的事情。往事浮上脑海,前所未有地清晰。他突然想明白了,如果是王耀的话,他一定不会顾虑其他人的看法。就像王耀会在生产工作会议上为他和阿夫杰仗义执言那样——那是王耀给伊万最初的感动——王耀一直勇敢而正直。
伊万自惭形秽。他并不像王耀那样勇敢,他有许多的畏惧和担忧,是个懦弱的软蛋。他真的相信王耀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他吗?他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吗?
「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
伊万想,他要找到王耀,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真相也许会打败他、摧毁他,但要是他连面对真相的勇气都没有,那么他有什么资格来指责这一切?
「我要尽我所能,我要再来上海。」伊万对自己说。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站起身来打算去机场。
而当他正要起身的时候,他注意到长椅另一侧不知何时坐了另一个人,同样也在看熊猫岭。那人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小辫,他的侧脸、他的仪态让伊万如此熟悉,只是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伊万几乎以为自己陷入了幻觉,呆呆地看着那个人。直到他盯着看了太久,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他转过头来看着伊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抱歉,我坐这里是不是妨碍您了?”这位裹得密不透风的先生不说话,他便当是默认了,微微颔首表示歉意就要走,但对方叫住了他。
“王耀。”那人叫他的名字。声音经过口罩的过滤变得混杂而沉闷,却能隐约听出其中的颤抖。
王耀停下动作,疑惑地看着他:“您认识我?您是哪位?”
伊万这才意识到他把自己包了个严实。他摇了摇头,又是哭又是笑,伸手摘下眼镜的时候顺便抹干了眼泪,然后把帽子也拿下来。
当他最后揭下口罩时,他不禁挺直了他的脊背,因为他感受到一股久违的喜悦和力量——仿佛斗转星移、时光倒流,他回到了他的金色年华。那时风霜还没有爬满他的鬓角,而他们尚未经历苦难。他丰神俊朗,他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