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冬妮娅的原因伊万上大学之后就很少回家,在中国也待了五年,拢共六七年没见过娜塔莎了。他印象中的娜塔莎还是小学刚毕业的孩子,何况也没料到娜塔莎会来火车站,所以完全没认出来。
娜塔莎已经完全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少女。她的五官精致深邃了许多,身材高挑匀称,再普通不过的校服也被她穿得婀娜多姿。她笑起来比阳光还亮眼,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随意披在肩膀上,水晶一样的紫灰色眼睛含笑看着他。
娜塔莎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一把将他左手提着的装满纪念品的小袋子抢过来,自作主张地说:“我们回家吧。”伊万伸手让她把包给他,娜塔莎侧身轻巧地躲过,顺势挽住伊万的手臂,说:“好了,不就是一个小包,难道我拿不动吗?这都快三点了,快走吧,要不然来不及了。”
“我们要去做什么?”伊万问她。
“你可真笨!”娜塔莎娇嗔地说,“今晚你做饭。我们先回家把东西放好,然后去商店买东西。都这么迟了,我们得快点!”
他们很多年没见了,伊万一开始不免感到有些拘谨,但娜塔莎对他有说不完的话。回家路上到商店再到家里,从以前隔壁家的坏小子怎么被冬妮娅训了一顿就再也不敢来找她麻烦,到大学里同宿舍的姑娘们,一直说个不停。伊万听她喋喋不休地说话觉得开心,血脉相连的亲近感很快又回来了。
他觉得他们确实太多年没见,娜塔莎和过去很不一样。娜塔莎小时候身体不好,有时候受人欺负,总是很粘他。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活泼外向的大姑娘了,倒是粘他这点完全没变。
削土豆皮的时候伊万想起了王耀,想到他们过去一起做饭。他坏心眼地从背后抱着王耀,对方会红着脸让他撒手,要是他撒娇耍赖对方就拿他没办法了。他们并没有真的在一起很长时间,但在那之前他们也常常待在一起,你觉得这个人仿佛就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再也不想离开他一个人生活。
分别不到两周,他就开始想念耀做的饭了。他其实吃不惯中餐,但他喜欢看王耀做饭,觉得这样特别有“家”的感觉。一个人的情绪会如此深刻地被另一个人所左右实在神奇,他心里美滋滋地想等晚上娜塔莎走了就写封信去报平安。
“你笑什么呀?”娜塔莎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唤回来。伊万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走神了,而且竟然傻呵呵地笑出来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傻笑在娜塔莎看来想必是相当惊悚。他愣了愣,问娜塔莎:“你刚才在说什么?”
不正常,这种无缘无故的微笑简直太不正常了。娜塔莎皱着眉盯着伊万看了一会儿,闷闷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的生日礼物呢?”
伊万愣了一下。今天是22号,娜塔莎生日是25号,自己倒是完全没有考虑到。“那个…”伊万稍微有点心虚,“我从中国带了些纪念品,都在你刚才拿的袋子里,你随便挑吧。”
“就这样?!”娜塔莎超级不满,瞪着伊万委屈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专程赶回来给我过生日的!”
但伊万只是因为无所留恋便先回来了,并没有特意为妹妹的生日做什么准备。他也感到抱歉,说:“好吧,娜塔莎,对不起。那你想怎么过生日呢?想要什么礼物吗?”
娜塔莎圆圆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说:“你陪我去动物园吧!你上次说在中国也看到熊猫了,但我想和你一起再去看一次,好吗?”娜塔莎满脸憧憬,说完还原地转了半个圈。
伊万一同意娜塔莎马上欢呼起来,没注意到伊万略有些不自然的表情。上次去看熊猫之后…伊万忍不住想起王耀在床上喘息的样子,一场及时雨让熊猫对他而言变成了一个有些绮丽的意象。
晚上伊万给王耀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平安到家了,提到了娜塔莎,还说了自己很想他。
之后伊万每周都会给王耀写一封信,也没什么重点,就是说说这周自己做了什么、工作怎么样、日常的趣事。这样一直到九月底还没有回信,伊万觉得有点奇怪,这么长时间总该收到了吧?
王耀的生日快到了,他在新的一封信里祝他生日快乐,回忆了去年生日送他钢笔的事情。想了想,又附注上“之前的信都收到了吗?最近邮路可能不太通畅”这样毫无意义的话。
半个月后他终于收到了来自王耀的第一封回信。伊万小心地用剪刀裁开,拿出里面的信纸,一展开就愣住了——这是一张空白的纸,上面什么都没写。
伊万又看了看信封,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伊万不甘心地把空白的信纸反复翻看了几遍,又把信封拿过来,地址确实是王耀的笔迹。
伊万马上写了封信过去,问这是怎么回事。回答他的是陆续寄来的退信,退信原因全部都是收件人拒收。现在看来,那封空白的信意思就很明显了:已读不回,无话可说。
为什么,为什么?!潜伏已久的怀疑疯狂生长,伊万觉得他一直以来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但他不敢相信,他无法接受果真如此。明明就在两个多月前他们都还好好的,分别的时候王耀对他依依不舍。他还记得最后他在火车上、王耀在车窗的另一边,他们的手隔着玻璃合在一起。王耀还在哭,泪汪汪地看着他。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特别没用,他想留下来,想下去抱着王耀让他不要哭了。他左手用力抓着玻璃,好像这样就真的能握着王耀的手。火车开动后王耀跟着火车跑了几步,很快就被甩在后面。他把额头贴在玻璃上,看着王耀有点茫然无措地站在月台的边缘,影子越来越小。等终于看不见了的时候,他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把拳头砸在玻璃上,哽咽着对陈翻译说:“我真的不想走。”
王耀明明那么难过!难道一切都是假的吗,难道他从头到尾都是在作戏?!
伊万很认真地写了一封长信,问王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王耀不要害怕,把事情都告诉他。他担心又被看也不看地退回来,想起来之前王耀和他说过的“鸡毛信”的典故,在信封上画了几根羽毛。之前寄出去的信不断被退回来,但伊万还是在耐心地等着回信,他想王耀起码会看一眼那封鸡毛信。差不多一个月之后,那封鸡毛信也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伊万想是不是画的羽毛太没真实感了,他把信拿出来,换了个贴着真的羽毛的信封寄出去,但还是被退回来了。
伊万不想往负面的方向去想这件事,但他实在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解释。此时已经到了年底,他想暂时放松一下,不要去想这件事,便和娜塔莎一起去冬妮娅家庆祝新年。这是他放下冬妮娅之后第一次见她,心里有种要和过去告别的意思。他知道冬妮娅已经有了孩子,他也想当个好舅舅,甚至在去之前反复想其实叶甫根尼也不是个坏人,之后还是好好相处吧。
但在家里他受到了第二重打击,他发现冬妮娅居然开始信东正教了。他知道叶甫根尼受母亲的影响一直信教,所以也不入党——这也构成他看不起叶甫根尼的一个理由。平时他顶多就是在心里嘲笑一下叶甫根尼罢了,但如今冬妮娅在他的影响下也开始信教就让他实在无法接受了。
在他看来宗教就是旧社会的余毒,是统治阶级用来麻醉压迫无产者的工具,虽然由于历史原因还得以残存,将来总有一天会被彻底遗忘。冬妮娅和他一样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党员家庭里,他想破脑袋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居然会信教。新年前夜他借着酒劲和叶甫根尼打了一架,说他带坏了冬妮娅。冬妮娅上来拉架,和以前一样偏心叶甫根尼,一个劲地指责伊万。
伊万朝她吼:“你眼里就一个叶甫根尼!他信教你也跟着信,这种垃圾东西你也会信!”小孩子被吓得哇一声哭出来。伊万从来不对冬妮娅发火,娜塔莎有点吓到,怕他会动手,跑过来抓着他的袖子,紧张兮兮地说:“万尼亚,这是冬妮娅姐姐呀…你干嘛呢?”冬妮娅偏还要火上浇油,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讨厌热尼亚(叶甫根尼的爱称),我为什么不能信教?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