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觉得不对劲,想了想实在是放心不下,赶紧往王耀家跑。到了那边开门的是春燕,伊万看到杨怀琴坐在餐桌边哭,柳寡妇带着任勇洙坐在旁边,像是在安慰她。
伊万左右张望不见王耀,试探性地叫了两声王耀的名字也没人应,倒惹得杨怀琴哭得更凶了。伊万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半桶水的中文水平真是可恼至极!柳寡妇对两个小孩说了几句,两个人跑过来拉着伊万坐下来,然后又急急跑出去,一会儿把纪翻译领来了。
纪翻译和伊万打了招呼,过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来和伊万解释:“说是…昨天王耀被警察带走了,好像是被牵到什么案子里面去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王主任今天一早就出去打听了,现在还没回来呢。你要是要去什么地方——”
伊万听到王耀被抓走脑子里就轰地一声,后面的话左耳进右耳出都不重要了,上前一步抓着纪翻译的肩膀问:“为什么?怎么回事?”
纪翻译虽然比伊万年长不少,但个头比伊万矮了不少,被这么猛地一抓有点害怕。他看伊万情绪激动,只好捡软话说:“估计没什么大事,小王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人嘛。去问问话而已,过几天没事就放出来了,没什么的。”想了想又把之前没说完的话补完,说,“你要是要去什么地方…正好我今天也没事,我陪你去就是了。”
“不…不用了…”伊万神色仓皇地抬头看了纪翻译一眼,慢慢把手放开,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呐呐地丢下一句“那我先回去”,刚走几步又回头嘱咐纪翻译,说,“你和王夫人说一声,要是耀回来了,你让他一定立刻来找我,我很担心他。”
伊万也告诉自己不用担心。是呀,纪翻译说得对,王耀能犯什么事呢?只是一天天过去了,王耀还是没有一点消息。等假期结束开始上班的时候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专家局直接给他另派了一位姓陈的翻译过来,是位中年女性。
“原来的翻译呢?”伊万急切地问她。陈翻译说可能是工作调动,再详细便不知道了,说她刚调过来对之前的情况不了解。伊万又问他专家局有没有说只是让她临时顶替一段时间?陈翻译认真想了想,说似乎是没有。
伊万立时就坐不住了。他跑去问刘厂长知不知道翻译人员调动的事情、知不知道王耀出什么事了?刘厂长说他也不清楚,专家局那边只说派新的翻译过来,根本没提到王耀。最后挺委婉地说“我猜啊——我一点都不知道,只是说有这么种可能性——可能出的事情还不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伊万听了只觉神思恍惚,几乎要站不稳了。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几天前王耀还好好的,王耀收了他的礼物,还和他约好去动物园约会。为什么突然就被抓走了,为什么还回不来了?
伊万向刘厂长请了半天假,让郑师傅送他去专家局,直接要求见局长。他想的很简单,不管怎么样,他至少得知道发生了什么。专家局知道要另派一个翻译来,肯定知道点内情。
伊万去的时候局长在开会,接待处的小姑娘客气地说:“专家同志,要不然您把您的事情先和我说一下,我看看有没有哪位同志能处理。”伊万摆摆手,说:“不用,我就找局长。他开会我就在这里等,等到他有空见我为止。”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孙局长迎出来握着伊万的手连连道歉,说让专家同志久等了。孙局长以前在苏联留过学,和专家说话从来不用翻译,便让陈翻译在外面等一会儿,带着伊万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伊万耐不住性子寒暄,直接问他:“我来就是想问清楚,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更换翻译?我要求您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
孙局长感到意外,问他:“布拉金斯基同志,您对新派的陈翻译有什么不满吗?”
“不,我们今天早上刚认识,谈不上有什么不满。”伊万绷着脸说,“但我和王耀同志一直合作得很好,他在各方面给了我很多帮助。如果没有正当理由的话,我希望王耀同志能继续给我当翻译。”伊万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然我要继续向上级机关反映这个问题。”
孙局长听到伊万最后的那句话脸色变了变,干笑两声,说:“不就是换个翻译嘛,这种小事‘上级机关’也不具体负责。您要是对翻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想办法解决。”
“我的要求就是让耀给我当翻译!”伊万不满孙局长打哈哈的态度,声音一下高了起来。想到自己到底算是来求人的,又放软了语气说,“我听说他被警察局抓了,您知道具体情况吗?”
孙局长神色僵硬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没这回事”,到嘴边突然打住了。他思考了有一两秒,才又笑吟吟地说:“确实是这样。但公安那边和我们不是一个系统的,我们只收到通知说被抓了,具体为什么也不清楚。这也才刚几天嘛,可能还在调查情况。您先回去工作吧,耐心等一等不要着急。我帮您去问问,要是了解到情况一定通知您。”
孙局长本意是把人先打发走再说,后面再拖一拖,布拉金斯基同志大概没多久就忘了这事了。但没想到这位同志跑专家局还跑上瘾了,三天两头就来问情况,后来更是每天都来。孙局长要是托辞不见,他就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等,一坐几个小时也非要见他不可。
其实伊万算是问对人了,孙局长是少数几个知道王耀为什么被抓的人——不就是牵到国民党保密局的特务案里了嘛?反革命罪嘛!
国民党保密局上海特别组案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公安机关从一个秘密电台信号入手,顺藤摸瓜赶在国庆前一举端掉了国民党保密局在上海的情报网,报纸上都登了好几次,整版整版地介绍破案过程、后续处理。
但是大部分人不知道这个案件把上海专家局也扯进去了。专家局内部潜入了国民党特务,还策反许多翻译提供苏联专家相关的情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何裕平时谈起共产主义理论说得头头是道,谁能想到他竟然是长期潜伏在共产党内部的保密局特务?!孙局长作为上海专家局的负责人没能及时发现,这段时间都数不清被批评过多少次了,现在处理这些善后事宜也算是戴罪立功。
可这事能公开、能让苏联知道吗?国家对苏联专家一向关怀备至,要是让专家知道他们的翻译在监视他们,即使是被国民党策反的,也肯定会伤害专家们的感情。更重要的是其实中苏之间现在已经是在走钢丝了,有传言说赫鲁晓夫访华期间和中共高层吵得很厉害,这时候更不能平白授人以柄。因此这批人只能秘密处理掉。
只是这布拉金斯基同志也真有意思,被自己的翻译监视了一点没察觉,还傻乎乎跑来说什么非要王耀同志给他当翻译。
但布拉金斯基同志的执着也实在让人为难,尤其是他还说什么要向上级机关反映——这件事闹大了就更麻烦了。孙局长被伊万堵得没办法,向上面报告了这件事情,特别是关于布拉金斯基同志如何咬着这件事不放。
在伊万第十次来专家局、王耀给抓进去快二十天的时候,伊万的坚持终于等来了转机。那天王耀被从监狱里又提出来审了一次,另换了两个人问话。之前的两位问得很随意,大概只是走个形式;这次则问得很详细。
王耀从小没受过什么大苦,这半个月简直是给折磨得都没了人形。监狱里条件差自不必说,更重要是心理压力太大,又是悔又是怕,东西也吃不下。
王耀昧着良心监视伊万,自以为给组织做了多大贡献,没想到竟然被国民党反动派给利用了。第一次审的时候那两个警察大概看他活不久了,把话说得很明白——不会公开审了,找个方便的时候拖出去一颗枪子儿就够了。临走的时候那个胖子还叹口气,说:“也是倒霉,年纪轻轻碰上这种事。”
被提审的时候王耀以为是要把自己拖出去毙了,吓得走不动道,两个狱警一边一个把他架到审讯室。王耀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挺怕死的,怕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
人真不能做坏事。自己做了件对不起伊万的事,你瞧,立马就遭报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