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真不清楚,还是故意隐瞒病情,知情而不报!”
听着这年纪轻的小郎中竟如此咄咄逼人,军医心里惊慌,不禁擦了擦额间的热汗,小心翼翼地应道:“边关天气多变,每日都会有将士感染风寒,之前几个月,感染风寒的将士基本五十到一百起,这个月没有增加,还减少许多。”
听他明显在避重就轻,傅时雨不耐烦地打断,并不再过多苛责,只说:“这不是风寒,是瘟疫。”
话音刚落,众人表情骤变,帐内气氛滞凝僵硬。
唯有傅时雨不疾不徐地继续开口:“源头应该是匈奴,但病源我还不清楚。”
瘟疫,从古至今在任何人的记忆里,不亚于是噩梦般的存在。
军营里若随意提及这两字,多半会以惑乱军心定责,这人竟敢大言不惭的说出这番话,当真是自掘坟墓,不知死活。
“哪来的乡野郎中!军营重地,岂能容你信口雌黄!”
傅时雨还没说完,军帐外猛地走进一道气势汹汹的高大身影。
他生的豹头环眼,莽匪长相,一脸凶神恶煞地叱:“李军医随军打仗二十多年,一年看的风寒少说也有上千例,你一介黄毛小儿,哪来的狗胆说将军染了……”
未完的话戛然而止,瘟疫两字太过沉重,谁提都有些艰涩难言。
听着他们的争执,广陵王咳嗽几声,眉眼深沉地傅时雨,绷着脸,故意吓唬道:“若有一句妄言,本将军可会砍你的脑袋。”
傅时雨面不改色,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危险,冷静开口,“不敢。”
“一条贱命而已,若有妄言,随将军处置。”
听完这番话,广陵王倒有点欣赏这小郎中的气节和胆识,不过面上不漏声色,没头没尾地说了声好。
应逐神色一凛,忿忿不平道:“将军,你莫非真信了这郎中胡诌出来的鬼话?”
他是营里的老将,广陵王上沙场,他就跟着,人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忠心耿耿,其心可鉴,唯一不好的便是脑子不会拐弯,说好听点是老实,说难听就是愚笨。
李军医心知兹事体大,忙说:“草民行医多年,若诊治出错,不亚于把草民的脖子按上断头台。”
楚晏眼里深意,突然在一旁插嘴道:“失命是小,若背信,那便是永远锤在脊梁骨上的耻辱钉。”
李军医眼里一慌,重重跪在地上,神色骤然激动,愤慨地说:“将军,草民跟随您二十多年,就算现在老眼昏花,但也犯不着连普通的风寒都诊治不出,将军若不信,草民只能以死来自证清白!”
话音刚落,李军医猛然起身,快速抽出兵器架上的长剑横在脖子上。
旁边应逐眼疾手快的抽刀出鞘,横起刀背重重挥了过去。
李军医手腕一痛,长剑也随之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震音。
这一变故让帐内的气氛更加压抑,广陵王看着眼前伴在身边多年的老军医,沉默许久,终究是软了心,叹道:“江汉。”
“你与我多年情谊,又岂会不信你,只是瘟疫一事,容不得咱们小觑。”
江汉是李军医的字,听他这么喊,李军医眼里沉痛,忙不迭在地上跪下来。
楚晏将他的异样收入眼底,心里不由冷笑。
——人心不过二两肉,放久了自然就臭了。
广陵王端起旁边放凉的茶碗,浅浅喝了一口,这才目光严峻地看向傅时雨,“你说从蜀州来?”
傅时雨并不隐瞒,如实说:“是。”
“好啊!蜀州来的叛徒!”应逐阴恻恻道:“想必是匈奴人的走狗,站在被匈奴派来扰乱军心!”
楚晏骤然出声,面无表情道:“应将军身为我父王的副将,现在是我父王问话,为何你频频插话打断?”
“世子你!”应逐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世子,今日竟会出言刁难,神色瞬间难看,沉声道:“末将只是担心将军。”
“担心?”楚晏慢悠悠地穿好外衣,毫不客气地抨击道:“定远将军身子抱恙,几天不见好转,我请大夫诊治,你反倒怀疑我的用心。”
应逐眼里一震,立马解释:“末将并不是怀疑世子,末将是怀疑这乡野郎中别有居心。”
“他是我的人。”
毫无起伏的一句话,如同是平地惊雷响彻在众人耳畔。
众人齐齐神色各异,连傅时雨眼里都升起几分惊诧。
如同是没有察觉到他们的目光,楚晏平静道:“这郎中是我的人。”
“应将军既然怀疑他居心叵测,那岂不是在说我想迫害父王了?”
应逐脸色微白,转眼看向广陵王,果然见他眼里浮出几丝冷意。
他单膝跪地,着急辩解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世子,蜀州是匈奴人的地盘,你又如何保证他没有异心?”
楚晏目光复杂,看向眼前清瘦的侧影。
明明处于争论的中心,这人却永远事不关己,如同是游移在外的旁观人。
或许也正是这样,他才可以时刻保持脑子的清醒。
楚晏收回放在傅时雨身上的目光,缓缓开口。
“我信他。”
简简单单三个字,语气不重却字字铿锵。
傅时雨眼里一颤,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随后心脏又开始疯狂地怦怦乱跳。
广陵王瞧着两人的脸色,心里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楚晏的话音又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脸上阴晴不定地嘲讽:“忘了恭喜李军医,听说家中长子上月娶了亲。”
“听说新娘是户部尚书家中大小姐的丫鬟。”
户部尚书大小姐……
傅时雨暗暗心惊,那岂不是杨芊芊的丫鬟!
李军医脸色骤然惨白,抬头正好撞上广陵王晦暗莫测的目光。
旁边的应逐猜到点什么,不敢相信地后退两步,一脸瞠目结舌地瞪着李军医,喃喃道:“你……你当真……”
楚晏喜怒不形于色,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李军医,话里生冷无情,“你若想死,不差这时候。”
“若真是瘟疫,我亲自取你狗命!”
李军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想说什么,看着楚晏寒冰凛凛的神色,又不敢贸然开口。
傅时雨见时辰不早,不想再耽搁下去,他淡淡地解释:“瘟疫分为几种,有几类会存在潜伏期。”
广陵王皱眉问:“潜伏期是何意?”
傅时雨耐心道:“已经被传染,但还没有发病。”
“现在军营里的人除了正在发热的将士,其他人也不排除有被感染的风险。”
语罢,他眼神不闪不躲的正对向广陵王,“另外,将军现在便是感染里的一例。”
“大胆!”
应逐怒不可遏,“你竟敢!”
“应逐!休得无礼!”广陵王猝然打断,话里隐隐有了怒意,“先听大夫说下去。”
他既说了大夫,便相当于间接承认了傅时雨的身份。
傅时雨心里松了口气,所幸广陵王是个明眼人。
他继续问:“将军这几日接触了的多少人?”
广陵王沉吟片刻,“只见过几个亲近的副将,其他人我不太确定。”
傅时雨点点头,有条不紊地安排:“将军接触过的人,需要全部安排营帐隔开。”
“另外有发热、吐食、头痛、呼吸艰难的人全部安排到隔壁的营帐里,我会一一诊治。”
说完,他骤然单膝跪地,神色认真地平视着李军医,语气谦逊道:“前辈,我对瘟疫了解不算多,消毒的方子想必您更了解。”
“从今日起,劳驾前辈早晚两次,派人给帐篷、马棚、兵器库等等所有地方彻底消毒。”
“人命关天,刚刚小辈多有得罪,还望前辈见谅。”
账内的人也没料到他会道歉,楚晏皱眉,想说什么,但看着傅时雨专注的神色,最后又只能缄口不言。
李军医心下复杂,这人瞧着不是愚昧之辈,既然定远将军和广陵世子已经猜到自己隐瞒病情,为何现在还会如此信任地求助自己。
他看着这人,欲言又止道:“你……”
傅时雨像是清楚他心里的想法,又像是什么都不清楚,眉眼沉静,一字一顿地说:“我们那里有句话。”
“行医之道求得是不愧于心。”
李军医垂头絮语:“不愧于心……”
良久,他热泪盈眶,老脸上布满悔恨,含着哭腔道:“好一个不愧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