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开始他便处在下风,到后来招招落败,眼看就要被逼入水中。天道剑势里原本便讲究力道,而叶竞霜行剑轻盈,化巧劲为离,看似动作微弱,实则找准了要害,游刃有余。叶无咎身法再快,到底还是被气场拖沓,招式伸展不开,心里想着再这么下去,便只好用上最熟练的玉泉鱼跃了——若不是晏清辞在旁,对于逃跑,他还是有点儿自信的。
这一刻,晏道长终于看不下去了。
他抖了抖袖子,剑尖指地一转,插了个镇山河气场。霎时间,叶竞霜感觉周身气流乍变,清浊之气回旋起伏,不禁下意识地回身,一招人剑合一,将玄剑所化之势生生打散。
然而这一刹那的空挡,足以让叶无咎换下轻剑,而后一记峰插云景,重剑落地,如山崩地裂,将叶竞霜震开数尺。
这一剑补得恰到好处,两边重新拉开距离,各自得以喘息。晏清辞欣慰地重新布置好气场,随即再次陷入鏖战之中。
缠斗了一阵,双方不分高下。叶竞霜一人挑二,竟也不显得迟缓。他所使招式的风格颇为熟悉,还真不愧是——不对!晏清辞忽然意识到,这么久了,却还有一个人尚未显现身影。
他对叶无咎使了个眼神,跃出战圈,对着苇荡凭空送出一招五方行尽。
如有偃草之风刮过,被迫低伏的苇杆间,那人终于无处遁形——也是个熟人,万之济。
——
万之济看起来很憔悴。
也难怪,他一个杏林弟子,武功又不怎么好,大病初愈就来熬夜赶路,还得跟踪叶竞霜——不过水平差了些,虽然自以为小心翼翼,孰料一下子便露了馅。
这下可真是……全到齐了……
叶无咎强止住出到一半的招式,苦笑着退开几步。只见叶竞霜同样一脸遗憾地收了剑,对着来人怅然道,真是,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不像是责备的语气。叶竞霜说着,静静垂下目光,仿佛眼前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并且,与他丝毫无关。萦绕在周身的剑气烟消云散,凌乱的发丝因之散落,遮住了他的双眼。
事情似乎尚有转机。万之济连忙上前一步,抓住他握剑的手,恳求道,让他们走吧。
是你告诉他们的吧。叶竞霜不动声色地挣开右腕,再抬头时,眼角已淬着零星冷光。
“……为什么呢?”他注视着万之济的眼睛,一词一句,说得无比平和,却又似声声质问,“我们相识十年有余,但他们来了不过十日。”他握住那人的下颚,迫使他抬起头来,“所以,连你也觉得,是我错了吗?”
万之济稍一犹豫,终于坦然对上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低声道,“是,你不该如此。我知道你是相信我才会——”
“……不是的。”叶竞霜指尖动了动,剑梢在地面上一划,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在万之济诧异的神色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冷冷重复了一遍,“不是。”
——我并不相信你,却知道依你的心性,一定会把这些告诉他们。可惜这不重要,无论叶无咎答应与否,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我并不打算让他回浩气盟……我只是想让他死,死在这儿,死在我手中。
都是安排好的。
没有说出来,但谁都明白。万之济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这是他十年来唯一得到的回报。
这兄弟两人,在“想不开”这一点上,还真是惊人地相似。
眼看万之济的神色渐渐凝固,晏清辞一把拉住叶无咎,转身就走。
——那两个人的事情就留给他们自己吧,多磨蹭一会儿,也算是争取点时间。
既然叶竞霜一心想要的是他这位兄弟的性命,那便不必担心万之济的安危。毕竟他们是多年“挚友”,叶竞霜再如何算计,却不可能永远无视他的温柔。
然而,这念头在晏清辞的脑海里一转便消失了。
晏道长向来觉得自己识人的本事还算不错,但这一次,他不得不认输。
耳畔一声金铁铮然,回头的刹那,绛雪笔自万之济的手中滑落——作为一个离经弟子,他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若对手不是最了解他,或说是他最了解的那个人,即使他无力伤敌,至少还有脱身的机会,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叶竞霜慢慢转动手腕,剑锋抵住万之济的脖颈,一言不发地盯住正欲脱身的二人。
被他牢牢扣在臂间的身躯微微颤了一下,而后,像是失去了力气似的,一下子重重地压在了他怀里。
真沉啊。叶竞霜以为自己的手跟着抖了抖,但随即庆幸地发现,是他的错觉。
剑身紧贴着那人的皮肉,其下血脉随着呼吸微弱地跳动着,一记一记,在极端的静谧里,顺着剑柄传递至掌心。再用力半分,便能见血了。叶竞霜忽然觉得心下一空,但立刻抿紧嘴唇,指尖又用力了些。
他虽然以万之济为挟,却不必真对他下手,因为叶无咎一定会心软的——他们这些人,都太过心软。
就在他的目光渐趋冰冷的同时,他忽然注意到,这漫长的深夜里,晏清辞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你也……不过如此。
这一家子人,都是一个脾气,也不知怎么就凑到了一块。而他这个师弟,都这个岁数了,却还像个小孩子,以为爱恨都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以为是为了别人而活着,但说到底,不过是出于一己之私。
叶无咎大概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吧,那么接下来……
“我理解你此举的初衷。”突如其来的江风席卷而过,他牢牢盯住叶竞霜的双眸,声音纹丝不动,穿过乱旋的气流,直抵那人耳畔,“但……令堂大人还活着。你放开他,我便告诉你——”
——
听说“竞霜”二字,是父亲取的。竞,逐也。而这个略显文气“霜”字,便是从——
“……芦夫人?”叶无咎幡然醒悟。
晏清辞点头,“是。你走之后师伯便告诉我了,你和……颦晓,还有些细碎的往事。她问过你的生辰,是绝不会弄错的。而师弟便是她的孩子,若非近来营地改弦易辙,早该有人把这消息透露给她。”
机缘巧合,莫过于此。难怪晏清辞能忽然拿出把剑来,看来也是受芦霜所托。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为何不早说?”叶无咎越想越迷糊,眼看叶竞霜已松了手,便也把重剑收起。
眼前银光一闪,万之济晃了晃才站稳,如大梦初醒,颓然垂着肩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他俯身拾起绛雪笔,紧紧捏在手中,而后便再也没有动作。叶竞霜过来拽住他的袖子,他虽不躲,却扭过头去,咬牙望着地面。
“她想等营内诸事平息了再做打算,毕竟她等了二十年,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我于此事,不过是个外人,因而有些话,只能留着让她亲自来说。”晏清辞肃然道,“新来的辅道天丞,便是师弟你吧?她还期盼着那人有雷霆手段,尽快稳住地位和局面,好让她有机会与营地联络,又怎能料到,事情拖至如今的境地,却是你自己一手策划的。”
“……是真的吗?”长久的缄默过后,叶竞霜终于缓缓开口,“她……还在?”
他还捏着万之济的衣袖,却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心头所系指尖缩握,都不过一缕流风。
“是。她长居于此,原本已断了与你再见的念想。你能回来此地,大概也是注定。”晏清辞疲惫地笑了,他拍了拍叶无咎的肩,语气终于松了下来,“走吧,去师伯府上。知道你在那儿吃不惯,不过这次怕也没有机会了。”
——
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了黛墨色的天穹东面的晓星。
已是春季了,然而晨明时分的江畔依然清寒刺骨。叶无咎揽紧身侧那人的手臂,微微缩起肩膀,听到晏清辞低头笑了一下,呼吸正落在他的眉间。
叶竞霜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后面再远一点,跟着的是万之济。他一脸木然的样子,蹙着眉头,似乎还在生气,却到底是一块儿来了。
几日之隔,再次踏上同样的道路,心境却与那日初至时截然不同。
穿过一道道藤蔓织就的幕帘,天光渐明,晴空层层褪去黯淡的色泽,当他们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芦霜依然裹着厚重的织毯,站在小园的篱栏后面,冲他们温和地微笑。园中草木旺盛,已有些开出了红白花朵。她低头抚弄着花叶,抬起眼脸正欲说话,忽然便看见了他们背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