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虽好,但用着生疏,并不太趁手,但总算聊胜于无。而在追溯它的来历之前,必须杀出重围。
是以,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已经没有机会、也不需要再问了。
他抵住晏清辞的肩,目光越过周身重重障碍,循着绒毯、阶梯,直至厅堂最深处的高台。
他注视着副使和他身边的那些人,想若当年他没有离开昆仑,或许如今,也将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他将心意坚定地循着那条道路永远走下去,而不似此刻,除却身侧与他紧紧相依着的晏清辞,已无人在意他的死生。
他呼了一口气。
气场在他周身如沸水一般波动着,鼓噪着像是随时要喷薄而出。
就在他将要随着这气流跃出的刹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空旷的声音,带着隐约的笑意,一下子将他的动作生生阻断——
“你不是……想知道你的身世吗?”
他骤然回头,看到黑暗里渐渐隐现出一个瘦高的身影。那模糊的人影渐渐靠近了,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般在影子里……但足以看得清晰。
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叶无咎怔怔地盯着眼前之人,微张的嘴唇颤动着,却不敢移开眼睛。
——他以为他见到的是自己的影子,可这显然不是幻觉。他下意识地望向晏清辞,但对方垂下目光,面容竟显现出些许无奈。
倒是副使饶有兴味地应声道,“叶道长,这便是之前同你说起过的那位——说起来你们也该算是兄弟吧?”
闻言,叶竞霜抿嘴笑起来,冲高台上的人微微施礼,继而转头对着叶无咎道,这二十多年我们从未见过面,我身为兄长,也未能尽责。今日若是你能听我一句劝,不如就暂且搁下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你是……
叶无咎木然出声,却不知该如何继续发问。
而实际上,也没有什么需要问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眼前这位相貌与他如出一辙的道士,正是他的兄长,也是晏清辞曾同他提起过的的师弟——若非这个缘故,他们当时也不会相知。
在他孤身一人生活了二十年之后,没有丝毫征兆,忽然就出现在眼前的,这样一位兄长,此刻正和颜悦色地望着他,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是,我想知道。”叶无咎垂下手臂,剑尖指地,“父亲缘何而死,而你——又是何人。”
晏清辞一把握紧他的手臂,低声说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他们已经不需要你了。而这个人,我知道他的品性。就算他是你的兄弟,也绝不可能帮你。
叶无咎稍稍一挣,然而手被攥得紧紧的。晏清辞的气力很大,几乎就要捏碎他的手腕。
他不得不轻轻地叹了口气,仰面抵住晏清辞的额头。他们靠得这样近,以至于彼此的面孔模糊在交汇的视线里,融化了,变成一团温柔的光影。
晏清辞疑惑地向后侧开身,但叶无咎不依不挠地靠了过来,在五味陈杂的目光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胸前。是一种……近乎怯懦的姿态。
有时候晏清辞也会把叶无咎当成小孩子,但同样深知他到这个年纪,其实比别人经历过更多的历练。以至于有的东西已沉淀在他心中,表现出来的,反而是一无所知的无害模样。所以,现在这般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的退缩便足以令人感到惊讶。
他按住叶无咎的肩,但那人一动也不动。
“好不容易回来了,留在浩气盟,难道不好么?”叶竞霜不为眼前情景所动,仍用温和的语调循循善诱,“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追根究底。你留下来,师兄也能陪着你,根本无需现在这般。”
叶无咎终于把手抽了出来,抬头环视四周一片森然冷光,低声道,“事已至此,你们如何还能相信我。”
“那再容易不过了。”叶竞霜朗声道,“替浩气盟做一件事——那么,一切往事,一笔勾销。”
第7章
其一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浩气盟忽然就忘记了叶无咎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人员流动,交接时疏忽了,或仅仅是誊抄名册时恰巧跳过了,然而恒河沙数之中,些许错漏,根本无人在意。
——就好像从这世上消失了踪迹,至少是,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这一次他的名字能被重新提起,还得归功于叶竞霜。
先前某位纯阳弟子不幸殉职,叶竞霜在摇光坛主手下整日闲着没事,听闻南屏山有这么个空缺的职位,便主动要求来此接任——
这种虽然顶着个辅道天丞的名头,却需要每日辛苦巡山挖沙,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活儿,别人避之不及,上头原本还担心找不到人,这时候叶竞霜一提,也不问理由,就立刻批了。
偏偏营地里有些自西昆仑来的旧人,以前是看着叶无咎长大的,这时候忽然见到叶竞霜,心底触动,难免提起旧事——诶,二位都姓叶,长得又像,说不定是一家人!
那些中年人感慨着,说起叶无咎小时候如何如何,却未注意到叶道长的脸色渐趋黯淡,而后突然拂衣而去,留下这几人面面相觑,末了只得感叹,这小子不愧是摇光坛出身的,初来乍到,便这么大脾气。
这声音飘到叶竞霜的耳中,他却置若未闻。他低着头一路疾行,恍然间回神,才发现自己已来到江边。
江面上烟波浩淼,看不清对岸的风光。柔软的苇叶随风拂过他的面颊,他怔怔地看着绵延无垠的浓雾,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他的童年是在这儿度过的。不长,四五年的光阴,与父母一起,没有玩伴。那时候尚有些嫌恶此处的寂寞,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至少要好过纯阳宫的死寂。
母亲失踪之时他虚龄已有六岁,是能记事的年纪了。别人以为他尚懵懂,却不知一切已镌刻在他的脑海之中。他不会忘记母亲的眼泪,以及,那个女人的名字。是她取代了母亲,乃至,杀害了母亲。
——颦晓,大概是个假名吧,连姓氏也没有,怎么看都显得可疑。
但无妨,因为她正处在最好的年纪里,浑身的妖娆美艳如香气一般散发出来,如五月里的木芍药,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那么美,而母亲瘦小内敛,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尽管母亲比谁都要良善,却无法阻止她的音容如烟雾一样,很快便从父亲的记忆里淡去。
那之后没多久的某个深夜,颦晓架着他离开营地。他被强行塞进一辆马车里,昼夜不分颠簸数日之后,忽然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惊醒。
有人把他从车里抱出来,他越过那人的肩头,看见了苍茫如洗的青空之下,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
刹那间寂静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远处的阶梯蜿蜒升入高处,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仿佛是通往冰雪砌成的坟墓。
而若干年后他辗转打听那个女人的消息,始终未有收获,却意外得知,在他被送抵纯阳宫的数月之后,她便为父亲诞下一子。
说来,也该算是他的弟弟吧。
那之后他开始千方百计找寻那个孩子的下落。
第一次知道那个人名字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取出早就备下的秘录,照着那上面的鬼画符,新扎了个小人,再写上最恶毒的咒语,同颦晓的替身一起,付之一炬。
很久之后他加入浩气盟,也仅仅是因为有一个万花弟子,大冷天忽然就跑上山,一边哆嗦一边告诉他,在西昆仑高低送来的名册上,有“叶无咎”三字。
其实他能在浩气盟内混迹至今日,几乎全都仰仗于那万花的提携。两人年纪相仿,自少年时因巧缘相识,多年来一直是很亲密的友人。
叶竞霜从未向他透露这番苦苦追寻的目的,却没想到自己一到南屏山,对方便跟着赶来,说要亲眼见一见他的弟弟。
——真是麻烦呢,叶竞霜无奈地想。
兄弟什么的,也同样。
——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叶无咎正托着下巴发呆,闻声猛地直起腰杆,冲上去打开房门。
然而站在外面的不是晏清辞,却是个陌生的万花弟子,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似乎刚从土堆里爬出来,连头发也是乱的。
被别的万花弟子见到了,一定会狠批一顿说是丢了师门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