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一句要求,实施起来谈何容易。好在早已和颦晓定下约定,晏清辞暂时拒绝了帮手,准备先将金钗送回,其他再做打算。
如此盘算着,他向着高处再拜,而后离开了大厅。
然而一出门他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一惊,差点儿便喊出了叶无咎的名字,但再一转念他便发现是自己看花了眼。
面前这位身着蓝白道袍的青年,正是他在纯阳宫里就认识的黑心师弟,他长得同叶无咎很像,偏偏两个人又是同一个姓——这位师弟也姓叶,叫叶竞霜。
两人并非师出同门,就算是在纯阳宫的时候,也没有太多交集。当下两边互相行过礼,便擦肩而过。
叶竞霜唇角微抬,眼中却无丝毫笑意。晏清辞知道他生性冷漠,也未多顾虑,但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墙后。这身影渐渐同记忆里的另一个影子重叠起来——但到底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只消稍一凝眸,便能分辨开来。
——
因此,再见面之时,也未有太多惊异。
彼时晏清辞离了芦霜隐居之处,火速赶到浩气盟营地。他正向人打听着叶无咎的消息,眼看一个十来岁的万花弟子,背着一只空箩筐,从正在对话的两人当中穿过,宛过无人之境。
那小孩子健步如飞,赶上了前面渐行渐远的道士,喘了口气大声道,叶道长,见过我那万师兄了吗?
那道士止步回头,恰好晏清辞看了过去。两人的目光略一触碰,一晃便错开了。晏清辞听见他对着那万花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刚从他那儿过来。他昨日忽然着了风寒,今天不知怎么就起不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小孩子“哎呀”喊了一声,拍拍膝盖拔腿就跑。刚走出两步,忽然旋踵击掌道,对了叶道长!今早我见了一个人,长得同你可真像!我还把他给当成了你!他说着挠了挠头,恭维道,不过他可没你稳重!
“呵。”叶竞霜莞尔一笑,看起来对此兴趣索然,“我倒是听过一个说法,若是两人长得相似,一旦见了面,其中的一个……便会消失。”
真是不吉利呢。晏清辞腹诽道。
万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还记挂着他师兄,吭哧吭哧跑远了。晏清辞连忙跟上,轻轻拽住了巨大的背篓,迫使那小孩子停下脚步——虽然突兀了些,但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这一刻,他感到叶竞霜的目光是切切实实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但他没有抬头,却牢牢按住万花的肩膀,低声问,“小先生,你说的那人,现在在哪儿?”
其三
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房间。
屋里陈设简洁,干干净净的,高脚架上还摆了一株贴梗海棠,正是开花的时候,牙白的颜色,显得太过清淡。四面的窗户也未被钉死,方才甚至还有人送来茶点,谈吐进退间,礼数周全。
然而门外有人看守,多多少少逼着人想起当时在恶人谷营地时候的经历。
叶无咎盯着桌上的桂花糕,腹中空空如也。死扛了一会儿,到底只能捂着肚子坐下来,叹了口气,缩成一团。
……若是以后还有机会叨扰芦夫人,定要给她稍一包卤盐。
今日天不亮他就动身了,到这时候难免发困。倚在案边不知不觉昏睡过去,又是隐隐约约地分不清自己在何方,满以为醒来便能见到晏清辞在侧,睁眼便是日出时分的和光。
最后惊醒他的,是一阵急促如雷的敲门声。屋里光线晦明不定,似乎已是傍晚。凉透的桂花糕融化了,黏在盘子上,像一团脏东西。
待他好不容易挣扎起身,门已被从外面打开。有个浩气弟子走过来行了个礼,道,副使有请。
——
方才小憩的姿势不对,胳膊被压得发麻,走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知觉。
叶无咎一路揉着脸,好让自己精神一点儿。然而直到走至堂下,他仍是昏昏沉沉的。屋里烛火幢幢,光影缭乱,似是要晃花人的眼。他用力憋住一口哈欠,垂头站着,结果上面一开口他就瞬间清醒过来——
“对面恶人谷的送来封急信,说丢了本帐册,大概是在你手里。”
叶无咎的双手倏然捏紧,忍着没动,沉声道,“恶人谷来信,有几分可信?”
且不论可信与否,副使敲了敲桌子,你告诉我,账册是不是在你那儿?
“……是。”他略一犹豫,终究咬牙答道。
他当然没忘了这事儿,但他不想把帐簿拿出来。当时不过是觉得晏清辞没有将真相全盘透露,一时意气,就把账册暗藏下来。
然而现在便不同了,一来这账簿是他两年多来积攒的心血,一路下来,甚至拨坏了个算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这么交出去了,不甘心;二来这本账册之中有多少秘密,全都牢记在他心中。他知道——光凭这一点,在浩气盟眼里,他已经不值得信任了。
而偏偏这秘密是由一封恶人谷来信揭露的,若副使所言非虚,那么,张雪辰非但不想继续罩他了,还要借机了结他的命——当然张雪辰算得没错,就算是死,他也不打算就这么乖乖地把帐册交上去。念至此处,叶无咎忽而意识到,原来张雪辰才是最了解他的人,只惜以后没有机会当面道谢了。
果然,下一个问题便是,“你怎么不早点儿把东西拿出来?”
叶无咎沉默片刻,抬起头,说得极不客气,“我要先见到晏清辞。既然你们命他与我同回,那现在他人呢?”
他最不擅长这种要磨嘴皮子的场面,所以虽然觉得愧疚,但也只好把晏道长拉下水了。
没记错的话,晏清辞已是个匡正太师了,说话多少要比他有分量——总之,能把话题扯开便好。
而行动派的晏清辞,此时也不负众——至少是叶无咎的期望。
外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着齐刷刷的刀剑出鞘之声,一排护卫整齐地亮出兵器,将同样持着长剑的来人挡在了门槛之外。
晏清辞当门而立,无视周身点点寒光,唇角带笑,衣袂无风自动。他拄剑于身前,划出一片气场,俨然是一幅准备好要打架的姿势。
他的剑在昏黄的烛光里闪烁着星辰一般的光芒,叶无咎怔怔盯住水波流滟的剑身,目光徐徐上移,最终落在了晏清辞的脸上。
“晏道长来得正好。”副使击掌,稍稍提高了声音,“方才叶少爷正点名找你呢。我也恰好有话想问问你,晏道长,先前请你带人回来,为何叶少爷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晏清辞捋开额前散落的发丝,悠然抬头,握剑的右手随之稍稍用力。他盯着厅堂深处的阴影,慢慢道,那自然是因为,我原来就不打算带这位少爷回来。可惜没管好他,让他溜了,所以现在就来带他走,恳请副指挥放行。
他说着,转过头对上叶无咎的双眼,目光一瞬间变得温和。
“好啦。”他轻声说着,试探似的向前一迈。
高处,副使的目光随之浮起一抹玩味。而没有得到指令的守卫按捺着不敢行动,眼睁睁看着晏清辞一步一步走至叶无咎面前,执起他的手,好言问道,“之前说好跟我走的,现在,还想反悔么?”
似乎是所有人都在等待的一个瞬间——叶无咎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缓缓点了点头,反握住晏清辞的手。
守卫在门边一字排开,更多的人瞬间从八方涌来,将两人围在中间。
四下阒寂。呼吸放缓下来,可以听得见零星金铁相错之声中,蜡油燃烧滴落的声音。
在晏清辞的示意下,叶无咎取下他背上的剑囊,强压着心中的交际不安,耐心地抽开层层缠绕的丝线。
光线很暗,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周围的一切都在这夜的帘幕里渐渐隐去了,晏清辞低着头,目光停留在眼前之人的身上,没有离开过半分。
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他注视着叶无咎的动作,直至他终于取出了那把剑。
织锦滑落在地。叶无咎将剑对光举起,一时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把很轻、很美的剑,剑身上漾着流云一样的纹络,剑锋平坦但稍显单薄。它已经很旧了,却被保存得很好——似是有人时时取出擦拭,时时拿在手中端详。
叶无咎将它握在掌中,手腕微转,轻巧地挽了一个剑花,便知道这把剑是专为藏剑弟子所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