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下,“你对植物也很有研究。”
卿卿低头看着指尖,“也不算研究,小时候父亲给我带回过一朵标本,就记住了。”
“你很喜欢烟花是吗?所以你父亲会专门把它带回来。”
她的确喜欢烟花,可烟花只能留在记忆里,父亲说有一种花长得和烟花一样,也是在夜晚盛放,转瞬凋谢,不过他有办法能留住。
有一年回家,父亲带回了他亲手做的滨玉蕊标本。
后来卿卿才知道,这种花没什么研究价值。
可父亲还是花力气为她做了这个廉价的标本,只因为她喜欢。
“是的,曾经很喜欢。”卿卿回答Edward。
“你和父母一起看过烟花吗?”
卿卿淡笑着摇头,“没有,我们几乎没在一起生活过,父亲爱植物胜过所有,母亲爱父亲胜过所有。”
“所以当他们离世,你感觉再一次被抛弃了。”Edward步步紧逼,“然后划开了手臂?”
卿卿把手掌落在左手臂上,没看Edward,说:“那个时候,心脏在下坠,喘不过气,我像一个充气过量的气球,快要爆炸了,我需要一个口子。”
“症状缓解了吗?”
她把手指撺成拳头,“当时会好一点,感觉可以睡一会儿了。”
Edward打开钢笔帽,在纸上写着什么,“后来就没用了是吗?”
“我的朋友每天在我的伤口上涂抹修复疤痕的药膏,我感觉不能再用这种方法了。”卿卿想起那时嘴硬心软的月奚,心里又温暖起来。
Edward又问:“半年之后,你撬开了学校天台的门?”
卿卿觉得好笑:“那次是乌龙,门很早以前就被撬开了,我只是知道通过那扇门可以去天台。”
“你不是想跳下去?”
“当然。”卿卿语气理所应当,“我只是去看看,我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
Edward警觉起来:“为什么?因为你的母亲?”
问起原因,不过一瞬,卿卿绷紧下颚,咬紧了牙关,额头鼻尖渗出薄汗。
Edward换了一个温柔的方式,“你的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卿卿仍旧抗拒,渐渐发白的嘴唇体现了她的痛苦,“我并不了解她,我们很少说话。”
Edward在纸上添了几个单词,放弃这个问题,转头问:“那我们再聊聊最后一次,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卿卿似乎松了一口气,“两年前。”
“准备了些什么?”
她靠回椅子上,双手握住扶手开始回忆:“其实也没准备什么,就是买下那个小院子,让原来的房主砍掉院子里坏死的大树。”
“那汽油怎么来的呢?”Edward又问道。
“房主留下来的,干柴也是,以前去那里的人开过很多次篝火晚会。”
“你还做了什么?”
卿卿把手指睇在唇边笑着回答:“我藏了安眠药,计算了燃烧速度、时间以及需要的燃料,并且祈祷那天天气晴朗。”
“很充分的准备。”Edward被她轻松的态度惊得严肃起来。
卿卿却颓然地说:“可我失败了。”
Edward仍然维持着泰然处之的模样:“你对这个结果很遗憾?”
“我不知道,现在的选择或许更好吧。”她耸肩回答。
Edward抓住她话里敏感的词汇,“你认为你可以选择死亡?”
“你要告诉我不可以吗?”卿卿偏头,“瑞士可是认可安乐死的国家,这难道不应该是人权?”
“安乐死只会在受难于绝症的病人身上执行,死亡不是他们的选择,而是他们的无奈,安乐死是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Edward的语气温和得像对待前来祷告的苦难者。
他接着说:“如果生命可以被选择结束,那我的校友以及同行们每天泡在实验室中钻研对抗绝症的药物,医护工作者们奔波于和死亡对抗,这些岂不是毫无意义?”
卿卿反问:“有些痛苦,你看不见摸不着,它日日夜夜并且实实在在地折磨着你,难道就不是绝症吗?”
Edward丝毫不让步:“可是这不该由病人来判断,不是吗?医生的判断是,你并非无可救药。”
“所以你是认为我不敬畏生命?”卿卿又问。
Edward放下笔倾身向前:“你可以反驳我。”
卿卿无言,Edward持续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开口说:“并不急于一时,让顾来一下好吗?”
卿卿明白今天的谈话结束了。
Edward和以往的医生太不一样,以往的医生总会注意自己的言辞,避免他们的话语里有偏向性,刺激到她敏感的神经。
Edward鲜明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像一面镜子,做她思想的参照物。
她本身很防备,也很难被谁说服,此刻却愿意去思考。
许是环境和医生的变化,让她真的愿意相信有希望吧。
“对了,小Rossy的腿或许并不疼。”她转过身,踌躇着说,表情里有背叛朋友的为难。
Edward笑了,“我知道,所以她吃的都是维生素片,每天不重样。”
卿卿讶异,反应过来,又揣着满腹心事走了。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卿卿低头慢慢朝前走着。
“看不见我?”顾曜之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卿卿回头,“吓我一跳,你怎么过来了?”
“过来接你啊。”他走过来,“想什么这么入神?”
卿卿抿嘴笑,“Edward让你去找他,我觉得他会告诉你的。”
顾曜之捏她的脸颊,“那你先回去。”
“我不回去,小Rossy约我去草坪上教她画画。”卿卿拍开他的手,捂着脸后退一步。
“啧。”顾曜之撇嘴,“又是那个小屁孩儿。”
卿卿笑嘻嘻地倒退两步,背着手转身走了。
云卷云舒(二)
卿卿夹着画板,捧着颜料,在草地上坐下。
初春的阳光暖洋洋的,天空云卷云舒,远处汝拉山脉的轮廓清晰可见,是个写生的好时节。
“美丽的东方女孩儿,今天怎么你一个人?小Rossy呢?”白胡子老爷爷摇着自行车的铃铛在卿卿旁边徘徊一圈。
“她的妈妈今天来看她,把她接回去了。”卿卿扬起笑,“Wilson,你好啊。”
Wilson停下来,把自行车驻在一旁走过去,“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小Rossy经常提起你。”卿卿回答。
Wilson哈哈笑起来:“那她一定告诉过你,我把她摔在了草坪上。”
“是的,可你看起来技术不错。”卿卿的目光移向自行车。
“想试试吗?”Wilson问她。
卿卿撇嘴摇头,“还是不了。”
他似乎有些费劲地在卿卿身边坐下,缓了两口气,“在画什么?”
卿卿双手撑在草坪上,大方地让他看画稿。
“这是你的中文名字吗?怎么念?”他指着画纸右下角。
“卿卿。”
Wilson抵着舌头发音,念了两遍,“很好听。”
“谢谢。”
“卿卿,你的画很不快乐。”他仍旧把目光放在画纸上。
卿卿一愣,问他:“为什么?”
“你所用的颜色都混合着灰色,你眼中的汝拉山脉是这样的吗?”他把目光投向远处,“你看,我眼中的它们闪着光。”
他说着虚起了眼睛。
卿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积雪的山顶在阳光下刺眼得有些失真。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你看这些美丽的风景?”Wilson像是在问她,又像是陈述事实。
“或许是的,所以我才在这里。”卿卿收回远眺的目光,闭眼缓解眼睛的刺痛。
Wilson左脚踩在草坪上,一直手肘撑在膝盖上,回头看灰墙蓝瓦的医院。
半晌他说:“有些人来这里是因为想活着,有些人却是因为想死去,也有人在这里会感觉更快乐。”
卿卿簌地睁开眼,“你在这里会感觉更快乐吗?”
“或许吧,在这里可以减少我的痛苦。”他顿了顿,“不过小Rossy很喜欢这里,在这里她就不再特殊。”
“可是她困在了这里。”卿卿说道。
“这是你的认为吗?”Wilson回头看她。
“你把困难提前了,它总会被解决,但不是现在。”Wilson又笑起来,“别着急,没有人属于这里,每个人都会离开。”
卿卿的思维里,对待问题只有一个方式,就是直面它并解决它,所以她总在急躁地寻求一个出口,她做不到像小Rossy一样只是顺从心意去选择一个喜欢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