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说,五姐曾经想过坦白身份。可每次她有这种想法时,世道就要告诉她女人想在这个世道靠自己兴旺家族,光耀门楣有多难!女人想抛头露面做大生意大买卖还不让人有闲话说,又有多难!一来二去的········五姐的心凉了,凉了,也就懒得再想这些了。毕竟一大家子人,都指望她来给事事拿主意呢········”
“傅朝奉,我五姐命苦啊·······”
傅行简踉踉跄跄的走出段家正厅,抬头仰望着万里晴空和朵朵浮云,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佛家所说的众生皆苦。他肩膀下面那处伤口好疼好疼,疼的都快要裂开了·······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思绪陷入浑沌,在那浑沌的边缘轻声呢喃:“傅行简,都是你和段慕麟合伙把她逼死了。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哇——”的一声,鲜血从傅行简口中喷薄而出,泼洒在段家正厅外廊檐下的青石地板上。傅行简沉重的身躯晃了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沿着段家正厅外的台阶骨碌碌的摔了下去。周遭的一切都离他很遥远。肩头的伤口撕裂着疼痛,他的脑袋狠狠磕在正厅外的台阶上流下血来,然而痛觉于他而言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傅——朝——奉——”段慕昂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些惊讶,有些同情,有些恨意。傅行简模模糊糊觉察到有一只手拍在自己的脸上,似乎在试图让他保持清醒。可他不想清醒。清醒的世界里没有筝儿,他在清醒的世界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等我有钱了,我把你们都杀了!”
忽然之间,一个兴奋又癫狂的声音刺破了他的耳膜。声音里有三分狂妄七分恶毒,透着股子诡异。傅行简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声音的主人是谁,可身体的下意识已经支撑着他强站起身来,蹒跚着走向院子外。段慕昂在他身后高声呼喊着他,可他顶着额上鲜血,只是跌跌撞撞的往前挪去。因为他看到院子外的月门旁,有一条瘦削修长的腿伸出来,正在一晃一晃的绕着脚尖儿。
作者有话要说:段慕鸿没死哈哈哈,放心,这里是吓唬一下傅行简,谁让他之前那么混蛋!
第164章 如梦
“是——是你?”
傅行简走过去时, 段慕麟正在吃一串冰糖葫芦。糖葫芦有些脏,上面还沾了好些段慕麟的口水。也不知道被他舔了多久了。他就那么认真又小心翼翼的舔着那冰糖葫芦,时不时还要充满警惕的向四周望一眼, 仿佛要看看谁敢抢他的宝贝糖葫芦似的。发现没有人抢, 他又低下头有滋有味儿的嗦了起来, 像个小女孩儿似的晃动自己的脚尖儿,可惜一双长腿抻开蹬在地上又有些滑稽。他于是弓起膝盖, 一边前后晃动脚尖儿一边嗦着棒棒糖咕哝:“等我有钱了, 我把你们都杀了!”
前尘如梦,恍如隔世。失魂落魄的傅行简慢慢蹲下身来望着他。段慕麟还在咕哝着吃冰糖葫芦, 好像没看见他这人似的。傅行简哑声问:“还认识我吗?”
段慕麟总算抬起头看了看他, 一看之下不禁怪叫一声:“认识!你是狮子街东头儿巷子尾巴上住着的那个刘喜妹, 你喜欢我嘛!呵!我可不喜欢你,你再敢来烦我你试试!”
傅行简缓缓攥紧了拳头,脸色煞白。却听见段慕麟低着头咕咕哝哝:“你再来烦我,我就让我四哥揍死你,我四哥·······我四哥最厉害了!他跺一跺脚, 你们苏州城都要抖三抖!”
傅行简张开了手掌,脸上的神情渐渐扭曲。忽而猛地拎起段慕麟的衣服怒道:“你四哥?你还有脸提你四哥!你把你四哥给活活折磨死了!段慕麟你这个王八蛋!”
段慕麟把手里的冰糖葫芦紧紧攥着, 人被傅行简提溜的脚离了地。他吓得瞪大了眼睛瑟瑟发抖, 忽地一咧嘴哭了起来:“四哥!四哥!救救我啊四哥!段至仁他欺——欺负我!呜呜呜呜呜救命啊········”
“傅爷!傅爷!您息怒!您息怒——”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拉住傅行简, 似乎担心他若是不这样做,傅行简就要把段慕麟给撕了——虽然事实上傅行简的确想这么干。段慕麟一见这小厮来了, 立刻像见到大救星似的拼命挣脱傅行简的手, 同时对那小厮伸出双臂,举着糖葫芦摇摇晃晃的走过去:“呜呜呜呜呜有顺救我!我——我——段至仁他欺负我!”
“九爷······九爷········哎,我是栓保, 不是有顺。人家大管家哪里会来管你呢?仁少爷也不在这儿,二房三老爷打发他上六爷的铺子里学做买卖去了·······”栓保的语气既是不耐烦,又有几分可怜,他对傅行简露出哀求之色,凄凄惨惨的求傅行简放过他们家九爷。傅行简顿觉索然无味,松开了手道:“他是害死你家四爷的罪魁祸首,你还护着他?好一条忠实的狗!”
栓保对傅行简的辱骂充耳不闻,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段慕麟,无奈的叹了口气,一边帮段慕麟拍掉身上的浮尘一边下意识答应傅行简的话道:“四爷?四爷还在的啊·······不过现在都叫五姑奶奶了。咱们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还是叫——”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似的,猛地停下话头,拉起段慕麟便要走。傅行简敏捷的抓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栓保慌忙欲躲,两手在空中无意识的挥动着,不经意间竟打掉了段慕麟手中视若珍宝的糖葫芦。一霎间,段慕麟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嘴角讥诮的勾起来,眼睛微微眯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克制不住自己说出尖酸刻薄的话了——就像他从前无数次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所做的那样。
栓保无知无觉的弯腰捡起糖葫芦准备递给他,却在一抬头之间被他这神情吓了一跳。他害怕极了,哆哆嗦嗦的将那冰糖葫芦试探着塞进段慕麟手中,口里嗫嚅着道:“九——九爷·······您的糖葫芦·······”
他们背对着傅行简,后者这时便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傅行简还要拉栓保问个清楚,然而栓保却像只小泥鳅似的,哧溜一下逃脱了傅行简的魔爪,段慕麟又开始疯疯癫癫的哭闹了,他小儿撒泼似的往地上一坐,将那已经沾染了灰尘的糖葫芦砸在傅行简身上,咧开嘴巴哭嚎着:“有顺你赔我糖葫芦呜呜呜呜呜——这个脏了我不要吃!”
栓保诚惶诚恐的看了傅行简一眼,敏捷的拉过段慕麟飞快地跑了。难以想象他拉着个神神叨叨的段慕麟居然还能跑那么快。段慕麟一边被他带着跑一边回过头来对傅行简做鬼脸,嘴里大声喊着“呸呸呸略略略——”
傅行简呆呆站在原地,如梦初醒般的猛然回头,隔着一道月门和一进院子的距离,他看见段慕昂正站在正厅的门里对着他这边探头探脑。一看他回过头来看了,连忙把头往回一缩,不见了。傅行简听见了咚咚咚的脚步声。他立刻拔腿就跑——向段家的正厅冲过去。
“段慕鸿——段慕鸢你给我站住!”他卡在门槛上失声大喊。一抹天青色背影卡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屏风旁,那人梳着堕马髻,穿着天青袄儿白绫马面裙,滚着银红边儿。头上的珠花随着她停下的脚步微微晃动。
傅行简走进了屋子里。他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背影的主人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着,是呼吸急促的模样。手指都快把屏风的边儿掐出一个坑了。
“筝儿········是你吗?”傅行简轻声问。他离那背影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只有一只手的距离了。原本朝思暮想的人就在他面前,他原本做好了准备走到她背后一把将她拉的转过身来!
可这时候,突然却没了力气,失了勇气。他的一只手微微颤抖着停在半空中,距离她那么近,那么远,那么满怀希望又不敢接受失望·········
他猛地一伸手把那人拉的转过了身来。秾秀的眉目抬起来望着他,苍白的脸颊两团红晕,是他熟悉却又陌生的那个人。梳着女子的发髻做女子打扮,已经不再青春恣肆的脸上满是泪痕。
傅行简把她抱进了怀里,他泪流满面,眼泪稀里哗啦的落在段慕鸢的天青色袄儿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