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将叶子秋领进屋便自己出去忙了,屋子里还隐约萦绕着一股被风吹淡的香气,和道士身上的味道十分相似。叶子秋坐在矮几旁四下打量着屋中陈设,着实是十分简单质朴,一床一柜一几一案一香炉,一叠宣纸,一方古砚,数卷旧书,几杆狼毫,墙上挂着几个竹筒,墙角堆着数只酒坛。
叶子秋正心不在焉地揣测着年轻道子在此处生活的模样,便看对方端着两碟雅致小菜走了进来,搁在桌上,赧然道,“山中无甚好吃的。”
“没想到你竟会做饭!”叶子秋讶然道。
“我又未得道羽化,自然不能餐风饮露地饿死。”道士摆下两副碗筷,在叶子秋对面坐下,默念了一段经,这才提起筷子。
道士做的虽然是素菜,但也出乎意料的好吃。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末了道士照着自己习惯拎了一壶酒倒进竹筒中,置入沸水隔筒加热。氤氲的温热酒气将他面容模糊,像一点墨静静晕开。冬夜里于友人对坐温酒,简直没有比这更暖心的事。
“还未知晓你的姓名呢。”叶子秋轻轻说道。
“江寒。”道士低着一双幽深的眸子看着竹筒里琥珀色的酒液,答得漫不经心。他说着,估摸着时间和温度,将竹筒拎出来,将里面的酒倒入酒杯,推一盏过来给叶子秋。
叶子秋浅呷一口,酒味温醇如饴,回味无穷,“是惠泉黄酒?”
“嗯。”道士点头。
“喝起来感觉很有年头啊。”叶子秋叹道,“很久没有喝过这样好的酒了。”
“是先师早年窖藏的。今年冷得厉害,便挖出来喝。”道士解释道。
“看来我还真是赶得巧了。”叶子秋拊掌笑道。
江寒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黄酒甘冽,并不醉人,最是能驱寒暖身,冬日温了饮用最佳。两人对坐喝了半坛,叶子秋简直沉迷于这样被酒衬托得就连沉默都近乎暧昧的气氛,望着对面坐着的道士,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熏熏然。
道士却表情如旧,收拾了桌上器具,道了一句“我睡隔壁。”便掩上门走出了屋外,叶子秋在并不柔软的床上躺下,看着屋梁,没由头地有点失眠,脑子里时不时回放傍晚间那招风来吴山,耳边似乎还有痴于剑道的道士探讨时平缓中稍带了些激动的声音,还有他在氤氲水汽之中低眸沉默的模样……
江寒。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莫名地觉得这个名字,将会是他一生的记挂。
第3章
叶子秋在山上盘桓了数日。道士生活非常规律,朝阳初升之时去吴山之巅吐纳修习心法。藏剑山庄的四季剑法本是脱胎于铸剑,不精于内,叶子秋便只在他身边习剑。他的秀水剑法和灵峰剑势已经圆融,轻剑凌厉轻盈,重剑大开大阖,已经颇有大家风范,二人切磋,虽互有胜负,但到底叶子秋要更胜一筹。
再之后江寒便回屋焚香读经,叶子秋很喜欢瞧他焚香的模样,垂眸将香灰倒入篆香炉中用灰压压实,再将篆模放在香灰上,用香勺将香粉仔细填满凹槽的每一个隙孔,再用香铲小心翼翼地轻击篆模边缘,缓缓将之提起。他惯来握刀的手非常稳,动作细致而珍重,表情也因为专注显得分外柔和沉静。
叶子秋直到此时才知道人焚香的模样竟能美到如斯境地。道士不需要华丽的装束和妆容,他只消坐在那儿,专注而细致地用线香小心点燃那篆刻一般的香粉,再轻轻盖上冰梅纹的篆香炉,袅袅轻烟从镂空的雕花中升腾出来,将他眉眼模糊了又清晰。这时这刻叶子秋几乎不敢呼吸,觉得哪怕一点气息和动作,都是对这样的美的亵渎。
叶子秋突然就想,若是能一辈子瞧着他焚香的模样,闻着这淡然渺远的味道,该是何等幸事。
他沉默地看着坐在蒲团上闭目默诵经书的道士,许久许久,终于难以克制地伸出手来,却又顿在半空中不敢继续向前。他不知道这样何以他会突然间胆怯,怕会碰碎了眼前的美好。他有点想不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还有胆子摸人家的腰,怎么几天相处,反倒是不敢妄动了呢?是因为那时只当萍水相逢,故而不畏惧失去么?
然而就在这时,江寒睁开了眼睛,微皱着眉,漆黑的眸子十分幽深地望着叶子秋离自己面颊不过分毫距离的手,带了浓浓的不悦。
叶子秋一下子僵住,尴尬地收回手来,目光投向窗外郁郁葱葱的竹林和薄雪,半天讷讷道,“我今天回去。”
“嗯。”
叶子秋犹豫片刻,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犹有些不甘心,又回过头来,“我……我还能再来吗?”
道士沉默地看他,面无表情。
叶子秋叹了口气掩门离去,心里犹自懊恼方才自己的僭越。他本不想那样,他也没有将他当做可以轻浮对待的人,天知道这几天他是如何小心和珍惜。可最后竟还是……
就在叶子秋灰心丧气地回到藏剑山庄两月之后,忽有护卫前来通穿,说有个纯阳的道士来找他。
他心想该不会是江寒?又兀自否定了那个沉默寡言,估计也该十分讨厌自己的道士会特地下山来找他的可能。结果他竟真的看见江寒一身道袍敛袖站在断桥残雪中,身后跟着一头青牛,日光一片明朗,令叶子秋心中一阵难言的雀跃。
“我……我来找你告别。”江寒待他走近了,斟酌了一下说道。
叶子秋一怔,“去哪?”
“四处游历,倒也未决定去哪。”江寒说着,望向烟波浩渺的西子湖。“修行已入瓶颈,是时候出去看看了。”
“何时回来?”叶子秋问道。
江寒犹豫了片刻,道,“也许……明年大寒。”
“我等你!”叶子秋脱口而出,才蓦地觉察自己说了什么,连忙噤声,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道士,“……江寒,我……”
江寒不置可否,表情照旧地平静。
叶子秋默了片刻,便听那青牛脖子上系的铜铃声声。“它……与你同去?”
“嗯。”江寒点头。“当初先师给我讲经时,它突然从林间走来,伏于地不肯离去,而今已十年。”
“若我是这青牛多好。”叶子秋笑叹着抚了抚青牛的犄角,旋即从怀中取了一支短笛,吹出一个尖锐而高亢的音调,便见一支雪白的矛隼在头顶盘旋数周,俯冲而下,稳稳落在叶子秋的臂上。叶子秋叽叽咕咕和那只通灵的鸟儿打着商量,那鸟儿水灵灵的眼睛看了眼自家主人,又瞅了瞅安静站在边上的道士,半天不情不愿的抬爪子挠了叶子秋的脸一把,扑棱着翅膀绕着江寒飞了两圈,落在了青牛犄角上。青牛很是不满地晃了晃脑袋,最后也只得妥协。
叶子秋无奈地捂着被挠出血印的脸,将短笛塞到江寒的手中,“喏,有事写信给我。平时不用管它,它自己晓得解决伙食。”
“有缘再见。”江寒也未推辞,拱手道。
“嗯。”叶子秋默立于断桥桥头,怅然望着道士牵着青牛头也未回地渐行渐远,雪白衣袍隐没于杨柳初绽的鹅黄,再瞧不见。
有相熟的藏剑护卫恰好路过,看见了叶子秋脸上的血印,笑问道,“哟,不知是谁家小娘干的?”
第4章
道士走后似乎年光流转的时间都变慢了,叶子秋几乎迫不及待地期望着大寒的到来,但此时连大暑都未到。正值夏日,叶子秋依着惯例送一批兵器去南屏。藏剑山庄是中立势力,并不插手阵营纠葛,但每年浩气盟都会来藏剑定制一批武器,叶子秋在这条道上走过很多次,倒也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南屏的望江村。
接待他的仍是那个叫做谢成的万花弟子,专修离经易道,医术造诣颇高。当初叶子秋在他收集军备的时候从雪魔堂手下救过他,故而谢成对他十分信任,押送来的武器只粗略看了看,便拉着他去接风洗尘。
所说是接风洗尘,因为江对面便是恶人谷的营地,也并没有多铺张,不过是两人一桌对着几个素雅精致的小菜。谢成住的地方里还有一个年轻人,用黑布缠住了眼睛,坐在屋梁上晃着两条长腿,上半身未着寸缕,赤裸着脉络清晰的肌肉,遍布着看起来玄奥奇诡的纹身。
“那是小齐。”谢成见叶子秋目光落在屋梁上那少年,介绍道。“小齐,下来。这是我朋友,叶子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