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兄,可有胆量再搏一回?”鲁仲连试探着问。田单嘴角一动:“燕国还有第二个旦卢?”
“旦卢没有,老马却有一匹!”鲁仲连嘿嘿一笑,“这次我亲自去。”田单略一沉吟,望向越女。越女爽然道:“故伎重施,未尝不可。”
“夫人说得大是!”鲁仲连全无顾忌,一把揽过越女,道,“姬乐资可不比老燕王,做太子时便主张一口气吞了齐国,对乐毅仁政化齐方略百般不满;而今起用粟腹将剧辛甩在一边,好比断了乐毅一条胳膊。新王登基时局微妙,正好添一把火!”
田单摇摇头:“如此,我等只好做这落井下石之徒了!”
“两次了。”越女补充一句,三人齐笑。
两日后的清晨,战鼓声声,骑劫的辽东铁骑排开三个大阵,整整齐齐列在即墨西郊。城头,田单手拄大剑,一领紫色披风迎风飘扬,身旁是上万雄纠纠的齐国战士,战云密布。
十日后,一艘帆船悄悄停靠在了燕国右北平港,鲁仲连与越女仍是一身齐商打扮,停船买马直奔蓟城。到了蓟城,兵分两路:越女前往燕山联络燕国墨家总坛暗中队乐毅家人加以保护;鲁仲连则是一身名贵珠宝大摇大摆的在蓟城最大的客栈住下,要了上等厢房。不久,蓟城来了一位齐国阔商的消息便传了开去。
傍晚时分,有客敲门,别无半点声息。“来得真快!”鲁仲连一个咕噜起身,整了整衣衫,拉开门,来者是一位相貌无奇、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拱手道:“在下燕国田部令姬泽,特来拜会齐国大商。”
“小商齐人田甲,田部大人请——”鲁仲连引他入内,倒上一碗清茶,心想粟腹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鲁仲连,嘴上却道,“楚国震泽碧萝春,大人请。”
“淡而无味,不及我燕山醇酿了。”粟腹浅尝一口,不动声色道,“先生姓田,莫非齐国宗室?”鲁仲连早有说辞,“田甲三代祖上乃是威王远支,宗室二字,不提也罢。楚人好茶,燕人好酒,田甲却认为楚茶在燕国大有利市。”
“先生齐人,用楚国茶赚燕国利市,果然商家谋划。”粟腹冷冷一句。鲁仲连大笑:“恕田甲直言——燕酒清寒,余味不足,大醉醒来满嘴苦涩,所谓‘一通劲’;楚茶清爽,却是解酒提神之上品。大人有所不知,眼下临淄燕官皆爱楚茶,一日不饮,便难安寝啊!天下商旅本无根,但有利市,田甲便是燕人。”
“也是一说。”粟腹夹起杯子,再尝一口,淡淡道,“果然有些不同。先生从齐国来,可知目下齐国景况如何?”鲁仲连瞪大了眼睛,故作不解:“齐国不都化入燕国之土么?昌国君遍施仁政,强田齐千百倍,还提老齐国作甚;商旅百姓只求负数平安,管个谁当政了。”
粟腹惊讶的望着他:“如此说来,齐人不想复国了?莒城即墨薛邑,不是仍未化入燕国么?”
“区区三地,何足挂齿!”鲁仲连不屑一笑,“昌国君智者千虑,却是一朝糊涂——楚国敢开罪燕国么?燕军攻打莒城,楚军敢帮齐人么?三年前田单染疾,即墨缺药,昌国君竟派人入城医治田单,还送去大批药材,两军对峙时,当真匪夷所思了。田单占据即墨,燕军封锁东海港口封其后路,使我齐商断了海运财路,六年来损失无数。当年昌国君若一鼓作气拿下即墨,我田甲早成了齐国首富,唉……”一声长叹,兀自摇头。
粟腹显然十分看中这个齐国大商无意间透露的第一手消息,竟是良久无语。末了,才追问一句:“由此来看,先生是恨透昌国君了?”
“不不不!”鲁仲连连连摆手,“当年齐军入燕,烧杀掳掠无数;昌国君二十万雄师入齐,却是秋毫无犯广施仁政,齐人感恩戴德尚且不及,何来怨恨!不怕大人怪罪,齐人倒是盼望昌国君永留齐国;一旦攻克莒城即墨,昌国君率燕军班师,齐人舍不得啊!恕田甲直言,有朝一日昌国君在齐国自立为王,齐人必定袒臂相从——哦呀,扯远了,不谈国事,不谈国事。”
“哼!”粟腹拂袖而起,面露狰狞,“区区齐商,竟敢来大燕行此离间之事,昌国君谋国重臣,岂容尔等诽谤!念你初犯,好自为之了!”不待鲁仲连辩解,扬长而去。
门,被重重撞上。鲁仲连推开窗子,客栈前,粟腹头也不回登上马车,径直朝王宫方向去。
“乐毅啊,各为其主,鲁仲连对不住你了!”些许愧疚一闪而过,邦国大义面前,一切知交义气都得摆开一边。为了大齐复国,泼几盆脏水又有何妨!
春意融融,三月的蓟城繁华依旧,鲁仲连换上一身游学士子衣服,信步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三晋人、秦国人、楚国人,蓟城街头聚集着天下最优秀的密探。新王继位,燕国朝局不明,任何一个消息都会对列国决策产生影响;乐毅被招回蓟城的消息更是传得满城风雨。
鲁仲连无心多想,找了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酒肆。酒家是秦国人,鲁仲连便要了一坛秦国苦酒、一碟苦菜、一盆陇西卤牛肉,悠然落坐。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打断了鲁仲连的遐思:“千里驹孤身来燕,就不怕被人认出?”
鲁仲连抬眼望去,坐在对面的是个面貌清瘦的中年男子,炯炯双目直盯着自己,灰白的胡须足有半尺长,遂道:“原来是剧辛先生,怎不见上将军?”剧辛微微一笑:“上将军几日前已赶回齐国军前,并留下话:不出三日,千里驹必来蓟城。老夫才能在此碰上先生。”
鲁仲连笑了笑。剧辛又道:“老夫多谢先生派人暗中保护上将军家眷。不过先生实乃多此一举——乐闲乐乘名将之后,对付些许游侠刺客不在话下,不老出动墨家弟子;况且燕墨乃秦墨分支,乃是当年随秦国公主下嫁燕国的护卫,个中关系,想必先生也清楚。”
鲁仲连点点头,替剧辛满了一碗苦酒,道:“先生此来,何以教我?”剧辛端起大碗一饮而尽,伸手一抹胡须,道:“请先生回齐。新王继位之日,上将军便找老夫长谈;即使先生不在粟腹处煽风点火,上将军也决意隐退。人生一世,难求万全——十年救燕、十年强燕、十年化齐,上将军与老夫本打算用三十年建起煌煌大燕,以报先王知遇之恩;上将军此去军前,便是要走完化齐大计最后一步,让齐国永无翻身机会!”
“哗啦!”鲁仲连霍然起身,脖根青筋暴跳,右手紧握“倾城”,双目像要喷出火来:若乐毅打定主意要在短期内吞灭齐国,莒城即墨将只有待宰的份儿!
“千里驹失态了。”剧辛好整以暇,夹了片卤牛肉,“秦菜简陋,却不失真味;秦酒虽苦,却清心明智——先生以为,若由上将军统率六国联军与白起对阵,胜算几成?”
鲁仲连颓然落座,苦笑摇头:“燕国化齐,三晋楚国便会将矛头转向燕国;齐国逐燕,那更是燕齐两弱,只便宜了秦国独强!罢了!罢了!”
“先生忘了赵国。”剧辛侃侃道来,“六年来燕齐两国令天下人瞩目,却把单单把赵国丢在一边。赵国二十年胡服变法,练就三十万一流骑兵,北逐三胡、西破匈奴,于雁北阴山拓地千里;平原君、廉颇、肥义、虞卿、赵奢等文武大才云集赵国朝堂。如此锐意进取之邦,却数十年不问天下事——只有赵国,才是燕国齐国最大的威胁!只有赵国,才能与强秦一争天下!”
鲁仲连一个激灵,沉声道:“先生之意,仲连明白了;仲连当即通知墨家弟子护送上将军家眷往赵!”剧辛“哈哈”大笑,长身而起,拱手道:“上将军、廉颇、平原君,我便不信敌不过一个白起!千里驹,就此作别,后会无期了!”
鲁仲连还以大笑:“燕齐六载熬汤,秦赵对决才是主菜,后会无期!”
次日天明,越女率领墨家弟子拿着剧辛手令护送乐毅家眷离开蓟城。
济西大道,千里驹一骑绝尘,驰还齐国。
三月,春风和煦,济水边传来辚辚的马车声,一名白发老人端坐车上。不久,西方蹄声骤起,一人一马暴风一般掠过马车,猛然勒住,战马嘶鸣,马上骑士回头高呼:“上将军!”
白发老人定睛一看,马背上黑乎乎、脏兮兮的骑士不是别人,正是多年不见的鲁仲连,旋而大笑起来:“六载为敌,老乐毅变白,千里驹变黑,当真有趣也!”鲁仲连翻身下马,快步上前,要扶乐毅下车,却被这须发皆白的老人一掌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