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笙这几个月来虽然说不上知其本性,但也算是知其尿性,一句“谢谢”的分量能有多重,一听便知。阿尔丹不是个会说好话的人,但心意就在那里。
东笙笑着回了一句:“有朝一日来华京坐坐?”
阿尔丹知道,华胥人嘴里那些“改天来我这坐坐”和“下次我请客”之类的话都是说着玩玩,不作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东笙说出来,就真的让他有了那么一瞬的冲动,想要去这个救了他们国家一命的宗主大国去看看。
阿尔丹盯着东笙眉心那颗暗华流转的墨玉珠,几乎有点想伸手去摸摸,好在是被他忍住了。
“那就要上殿下那里去讨杯酒喝了。”
海边已经有回暖的迹象,温湿的海风拂得人身上黏黏呼呼的,好在已经不冰凉刺骨了。阿尔丹着人温了酒,弃医嘱于不顾,非要拉着东笙喝三杯践行酒。
走之前阿尔丹也一直没和他提阿迦西的事情,东笙也不过问。阿迦西是斯兰的叛徒,但终归是阿尔丹的弟弟。如今斯兰之危已解,阿尔丹又是君王又是兄长,怎么处置亲王,东笙不愿过问。
原本是安排走陆路,但南疆情势依旧复杂,他们押解着战犯杨癸,怕途径南疆的时候横生枝节,还是让他们走东海水路绕行。
南疆居心叵测之人不在少数,也还有不死心的,朝天会更是如泥鳅一般滑不溜手,一看形势不对赶忙找个地缝躲起来了。朝廷觉得远水解不了近渴,就让周子融找人去镇一镇。
周子融刚接到旨意的时候还不明白那不着四六的女皇帝又动得什么心思,可言语之间又不像是试探,女皇这旨下得很绝,大有周子融不接就要挥刀砍了他的架势。
周子融连说句“臣惶恐”的机会都没有。
这到底是要把他捧上天还是想要玩儿死他?
还是想要把他捧上天再玩死他?
周子融头大。
但皇命毕竟下来了,限定了时日,明显就是不想让他有时间回信推拒。周子融再三斟酌,心想,整个东海都是他的人,想要完全把自己摘出来是不可能的。
那就退而求其次吧。
——最后去的是罗耿。
罗耿是曾老元帅生前最器重的几个副将之一,原本大家都以为曾风雷死后东海主帅之位非他莫属,可谁知道竟然莫名其妙地落到了周子融头上,而周子融上任之后,有心避嫌,也想着能给自己留点回转的余地,就没有动罗耿一丝一毫,不升不降,和曾风雷生前一模一样。
而且罗耿直眉愣眼是出了名的,简直是东海第一实心眼儿,罗家又是世代忠良,五世将门,算是相当有说服力的了。
最重要的是,当初周子融怕万一哪天罗耿在自己手里脱缰了,昧着良心埋了个后手。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把罗迟留在自己身边。
东笙在斯兰第一次见到周子融的时候,就想问他怎么想起来要提拔罗迟的,而当他看见周子融派罗耿去南疆收拾大局的时候,就明白了。
但是看破不说破。
有些手段或许是阴毒损德,但有些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没什么好说道的。
兴许是否极泰来,连回去的路上都是一路顺风顺水,不出几日就到了燕海关。
巨大的塔楼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东笙才回过神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我回家了。
海舰尾部的灵能光环渐渐收敛,船速渐缓,准备入港。
东笙几乎觉得鼻腔里都有些酸胀,眼眶子一阵发热,好在是没哭出来。
“殿下,”罗迟吩咐了下面的人去传令,请求入关,自己颠颠地跑过来找东笙,“周将军问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当初东笙救了他一命的事这小子一直记着不敢忘,一见到东笙就高兴得嘴角控都控制不住地往上扬,东笙看见他就觉得真是又应景儿又喜庆。
东笙知道周子融所说的是回哪儿去,由于到东海的日子比预计要早,虽然很赶,但他还是能挤着时间回去看看。
去看看曾府,去看看曾风雷。
曾风雷当年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态,在东笙那个一蹦三丈高的混世魔王的屋子前种了一片雪白的梅花林,也不知道到底是想鼓励他还是想讽刺他。
不管怎样,东笙很喜欢这片和当年的自己格格不入的梅花林。
周子融回王府去看他妈,晚间冷不防收到了一封灵鸟传书,上头用那又丑又有特点的字写着“老地方见”。
所以当他深更半夜偷偷摸进已经封了半年的曾帅府的时候,不出意外地在那片梅花林里看到了东笙。
再过几日梅花就要开败了,而现在像是要用尽最后的气力一般,开得繁花一树,一时之间满庭白梅胜雪。
地上的杂草快要长到小腿肚,东笙穿着一身玄色的锦袍,正背着他长身玉立地站在一片野草中,晚风一吹白梅就飘飘落下来,落了他满肩的霜雪。
恰逢月朗星稀,月华如练。
周子融看着那已然芝兰玉树的少年,不由得呆愣了一瞬。
东笙听闻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笑道:“动作这么快?”
月光浅浅勾勒着那人脸上的轮廓,眉眼如画一般。
东笙的影子仿佛与周子融记忆中的人缓缓重合,那满是烈火的梦境里,似乎也有这么一个人,隐隐约约,俊美无俦。
周子融怔怔地开口,一下子竟然漏了音,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唔…嗯。”
周子融定了定神,朝他走过来,然后把手里雕花琉璃罩的白晶灵灯轻轻放在了石桌边儿的地上,那石桌上放着一个银酒壶和三个酒杯,酒杯里面已经斟满了酒。
第三杯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曾风雷被赐葬入皇陵,尸身已经运到华京了,东海剩下的,除了那门槛都要被吊唁人踩烂了的海定祠,就只剩曾府里的一块牌位。
周子融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的曾氏祠堂,只见里面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点好了香,换好了新的贡品。
东笙领着他进了祠堂,在曾风雷的牌位前又磕了三个头,然后把那一杯酒浇在牌位前的地面上。
东笙心道,这是你最爱的东海梨花酿,再尝尝吧。
周子融也闭着眼给曾风雷磕了几个头,心里不知想了什么,睁眼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瞥了瞥身旁的东笙。
原本这份躁动已经压抑了许久,不是不在乎了,只是发自内心地想让他这辈子安安生生的,无忧无虑,可不知怎么的,看着这越来越神似的眉眼,总是让周子融一遍又一遍地想起。
辗转了这么久,还是泥足深陷。
周子融自嘲地笑了一下,当初说要他莫要记挂前尘旧事的,不就是自己吗?
你真的割舍得了吗?
周子融看着身旁静默在曾老元帅灵位前的东笙,扪心自问道。
“子融?”东笙似乎察觉到背后有人盯着他看,回过头来试探着问了一声,“怎么了?”
周子融笑了笑道:“无碍。”
真要割舍得了,何必又等到现在呢?
两人一个看着一个,心里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周子融微微张了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可也不知让心里还逡巡不去的那一线理智给扯了回来,还是让岁月磨平了冲动,周子融张口欲语,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本来想说,这辈子答应我,不要再为任何事豁出命去。
可是他没这个立场。
东笙看他不说话,也无甚在意,继续在曾氏祠堂里待了一会,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拽着周子融走了,已经是差不多要启程的时辰了。
周子融把东海交给了几个自己的心腹,只带了很少的护卫。
海舰吃水太深,不能逆流开进无尤江里,回京的人统统改用黑鬃灵驹,从直道快马加鞭地赶了回去。
纵使外头再怎么纷纷扰扰,华京城里还是一派繁荣安宁。
太子这么正儿八百地进皇城是极少见的,一时间京城里好事的不好事的都云集起来,连那些个游手好闲的闲散皇族也难得地进了宫门。
在一群眼生得都对不上脸的皇亲国戚里,东笙注意到了那位华胥的公主——这是他唯一一个儿时见过几次的胞妹。
那个才刚刚虚岁十一的小丫头穿得十分隆重,满头的头饰沉沉压着她稚嫩而细瘦的脖颈,紧绷绷地端着自己那副公主架子,像模像样地朝东笙行礼:“阿漓见过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