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天魁人虽说是不愿入世,但也都不傻,沙安如今被一场仗耗得油尽灯枯,都城更是窝里斗得昏天黑地,举国上下俱是一副风雨飘摇的模样,就算天魁与华胥结盟,沙安也匀不出一直足以讨伐的兵力。
华胥却不一样,北疆虽然被糟蹋得一片狼藉,但当初出动的毕竟只有不到三十万的人马,东海南疆纹丝未动,主力犹在、长城犹在,动辄千军万马,举足轻重。
就连当初把他们骗惨了的东海周子融,也是动一动手指就能把他们这座旮旯大的小岛翻得头朝下脚朝上。
天魁知道,这才是惹不得的祖宗。
所以即便是扣了华胥的人马,也不可能真的把他们交由沙安人处置。
而既然天魁人肯示弱,那周子融也当要给足他们面子。
——他亲自在望海楼宴请天魁使臣。
天魁人兴许是闭塞惯了,钱袋空但心眼儿实,打起交道来不似寻常应酬三纸无驴废话连篇,这天魁人面对华胥东海主帅竟然直接单刀直入,一个弯都不带打,直楞楞地道:“你们保护我们,我们放人。”
简洁明了,毫无余地。
在那半死不活的沙安的眼皮子底下护这么一个弹丸之岛,只要女皇点头,对于周子融来说就是几句话的事。
只是这大雁过了不拔毛,总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于是周子融满脸和善地笑道:“周某听闻贵邦近些年来也有意开埠,只是苦于无水师护航……那不如这样,贵
邦西南向不是有座无人孤岛么,就在那儿建座海事寮,贵邦若是有要出海的商船,都可在海事寮寻求海舰庇护……使臣以为如何啊?”
那使臣犹豫道:“王爷的意思……”
没人看不明白,一旦立了海事寮,天魁就与华胥的州府没有太大区别了,连普通的附属之邦都不如。
而周子融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早把这群人的心思摸了个八九分,天魁这放在四境地图上还没个孔方君大的旮旯岛,也生不出多大的野心来,他们和番阳不一样,偏安一隅千百年,没有那份开国立宗的雄心壮志。
反正认谁作爹不是爹,他们既然已经被卷了进来,如今华胥能保他们一世平安,他们也就满足了。
这谈不上什么骨气不骨气,周子融的口气听起来像商量,其实他们根本没有提出异议的权利。
因为天魁人根本没有筹码。
他们手上扣着的,不过是华胥东海的几个兵卒,元鲤尽管再怎么心疼,也没有多吭声,当天晚上就带着几个跟着他逃出来的人撤回了华胥领海。天魁人若是真的企图以这几个小兵来要挟华胥,无异于蚍蜉撼树,这几个俘虏的去向,终究也只能表明天魁人的立场而已。
天魁选了华胥,那是华胥赚了,可哪怕是他们一时想不开选了沙安,以沙安如今的国力来看,华胥也不算赔。
华胥有的是选择,而天魁没有。
所以很快,那批俘虏就乘上了返航的船。
而与此同时,那封被加了三道火漆封缄的信从东海抵达了华京城。
那天晚上江淮岚回大院的时候,看见江淮璧一个人坐在庭院里,身上只披了件素纱的薄衫,整个人浸在清冷得几乎毫无温度的月光里,白得透明发亮,没有一丝血色,像是马上就要消失了。
江淮岚心口微微发凉,觉得嘴里有些泛苦,张了张口,但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走到江淮璧身旁,低低地道了声:“姐。”
江淮璧身旁的石案上放着一沓信纸,还有一壶冷酒,酒瓶子里已经不剩几滴了,想不到这病秧子都要死了还不老实,临死前还要去酒糟里过过嘴瘾,顺便看看能不能运气好点儿把自己喝得提前上路。
可惜她的运气一向不太好,依然还留着小半条苟延残喘的烂命,非要逼着她在最后做自己最不愿做的决定。
江淮岚背对着月光低下头,在江淮璧身上偷下一片单薄的阴影,语气里倒也听不出责怪,似乎只是在问:“怎么又喝酒?”
江淮璧眼皮都不抬,轻飘飘地把信往她那儿拂了拂,苦笑道:“自己看吧。”
江淮岚翻了一张,那是一副图纸,上头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生僻词,从最底下的释文中大概可以看出,这是一张关于白晶灵能与黑油混合的图解。
“这是……”江淮岚蹙起了眉,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淮空的笔迹?”
江淮璧笑而不语,江淮岚立马把这张图掀开,底下的另一张纸却更让她震惊。
——与斯兰协议的摹本,上头明细列出了华胥东海与斯兰交易黑油的细节,只是签署的那一行被裁掉了,似乎是寄信之人故意让她们猜。
女皇早就有购进黑油的意思,只是以前斯兰人一直不肯松口,这封协议书若是一旦面了圣……
江淮璧凄怆地笑了两声,叹息道:“你说得对,缘分就是缘分,气数就是气数。”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江淮岚神色凛然地喃喃自语道,“然,水能覆舟,亦能载舟。”
当年华胥复国之时,先帝为了削弱江族势力,逼迫其与别族通婚——江族血脉稀薄了,白晶灵能一年不如一年,黑油进入华胥是迟早之事。
但华胥全境都用的是白晶灵能,用了这么多年,若是突然全给换成黑油的,别说老百姓不干,就连女皇也不肯干——就说那刚刚修好的长城吧,若是换成纯用黑油的,无异于拆了重建。
所以灵能与黑油混合的中庸渐进之法,算是眼下最为妥当的。
江族与其让别人来替代他们,还不如他们主动寻求改进,毕竟他们是最擅长这些灵能机械之术的,也是最能在时代更迭中抢占先机的。
“这些都是残本,他手上有完整的,”江淮璧道,“江淮空这脑子里缺根弦儿的,让他去盯梢,结果自己被人挖走了还不知道,胳膊肘往外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周子融这是让她们选,这技术和黑油贸易若是交到她们手上,江族便可涅槃,若是由他或者由别人来操作,江族恐怕就真的要死到临头了。
是焕然新生,还是一败涂地。
江淮璧原本想以太子的续命之法来要挟他,没想到却被他反摆一道,还摆得如此致命,一点不留余地。
周子融是看穿了,江淮璧不会真的希望太子早死,太子算是江族眼下最大的靠山,太子死了,于江族而言一点益处都没有——她根本没得选。
如今为太子续命,就是为江族续命。
江淮璧嘴上没说,心里却不由得感慨起来——周子融啊周子融,你究竟什么来头啊。
——这哪里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做出的决断。
江淮岚苦涩地笑了笑:“果然,没人能逼得了他。”
所谓求不得,所谓不可求。
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的都不可能是自己的。
“去帮我把他找回来吧,”江淮璧突然道,“逃不过的终究逃不过,不能让周子融那小子太得意了……”
“你是说……他?”江淮岚反应过来,眼眶一酸,喉头哽咽了一下,“可是姐,你……”
江淮璧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像是把全身残余的气都叹了出去,整个人顿时空了,她虚浮地起身,撑着石桌,往自己的房间一步一挪地晃悠去,身体轻微地摇摆着,如风中残烛一般,微弱得仿佛稍稍用力一吹就会灭,甚至感觉她一眨眼的功夫就要没了。
她虚无缥缈地甩下一句:“剩下的我管不了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然后便脚不沾地地走了,留下江淮岚独自立在月光下,似乎是痛极一般,颤抖着闭上眼。
那一夜夏末的风,有些料峭。
当江淮岚出现在东海周子融的宅院时,周子融还略微有些惊讶。’
她当然又是翻墙进来的,周子融府邸千挑万选出来的亲卫到了她面前全成了酒囊饭袋。
不过周子融只讶异了一瞬,又马上换上那副处变不惊的笑脸,温温地道:“江姑娘这么大老远地来这么一趟,辛苦了,要不进去喝杯茶吧。”
江淮岚面无表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不必了。”
周子融倒也不意外,十分耐心地问道:“那……姑娘可有何指教?”
江淮岚顿了顿,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一般,把背上的背的包裹扔给他:“你要的都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