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仪拍拍他:“太子殿下,起来,快去玩泥巴。”
元霄佯装要闹他:“胡说,我是去教他们怎么做木雕的。”
“你的木雕?”温仪失笑,就那个丑不拉叽,雕了和没雕丝毫没有区别的木头疙瘩。“你还是不要误人子弟的好。”
待元霄出了门与那帮孩子走远,温仪远远瞧着,才收起笑。他取过镜子,镜中的他容貌依旧,可仔细看去,鬓间已渐生白发。
其实他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的身体以一种迅速的状态衰败下去,自从三年前挨了那一刀,手上的伤口迟迟未愈,温仪就觉得不对了。这些年间,一点风就能令他染上寒症,既烧又咳,数日才好——
若是正常的身体状态,怎会如此。
前年秋天的时候,温仪做了一个梦,梦中他来到一汪湖泊,湖边坐了一个人。那人与他生得一模一样,指给他看湖心那高楼大厦。说实话温仪是恍惚的,那就像是上辈子的事,而自从他与元霄在一起后,上辈子的事,就真的是上辈子,他再也没想过。
犹记得梦中那人问他要不要回去,他说了不。然后便听人道:“我曾说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后,会送你一份大礼。如今便是了。你终于有了想要的东西。”
“都说了事不过三——便没有第四回 了。”
不错。
温仪他死而复生,来来回回,共有三次。肃岭一次,温家一次,元霄两岁时又是一次。三次机会,温仪都选择了回到大乾。而那最后一次便是他替元霄解毒。这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也就是说——他替元霄解的毒,根本救不了他自己。
不过是较常人好一些,多活一些年岁罢了。耗尽了他的余生。
但温仪不是等死的人,他活这么好几十年,不是为了在刚得到想要的人和事时,就撒手而去,把个瓜熟蒂落的崽子留给别人享齐人之福。在辨明自己的身体状态后,温仪就冷静地得出了结论,既然抒摇的国师说过大乾明君注定孤苦一生,他就要为此负责。
——谁让他瞎说八道的。
抒摇应当是有办法的,古尔真不是替他和元霄解过毒吗?那总该负责到底罢?
这事温仪瞒住了元霄。
倘若有办法,这事就不必叫元霄知道。倘若没有办法,这事也不必叫元霄知道。
上天也不知道是眷顾他还是折腾他,在温仪琢磨着先往抒摇去一趟时,互相僵持了三年多的局面终于破了,倒不是元帝终于下了圣旨召大乾太子元霄回朝,而是新帝将要上位——不错,没有动静的平都一夜之间换了天。
向来身体好好的元帝突然病重,口不能言,经太医诊断是常年累月的毒素导致。瑞王远在溯江,平时不在宫里,二皇子成亲后搬出了宫。自从三皇子进入佛堂,能主事的便只剩下一个六皇子。元帝一朝病倒,六皇子命人彻查此事。彻查便罢,眼看着元帝要断气了,大乾江山归谁还没定呢?这可突如一道惊雷,炸醒了整个平都。
朝中大臣半夜得到急令,突地翻身坐起,大半宿都没能闭眼。
完了,他们捋着胡子心想,这仗是必须要打了。当下穿好衣服,安抚好老婆孩子,就揣着今天见不到明天的念头,直往宫中奔去了。也不能不去,皇帝病危,皇子下令众大臣必须进宫,他们若不去,不就是心存反叛之心,成了新帝上位后头一批要削的么?
这事祈王瑞王和元霄他们知道的速度差不多。
元霄正和温仪摆弄着一个灯笼,当年他说平都的灯笼都比凉州大,温仪不信,说是他没本事做不出一个大的,这便两人在这里折腾。元霄削木条搭架子,温仪在大红纸面上作画。两人想先试试,看效果如何。
“倘若好的,我便在元宵节前卖出去。”
温仪正聚精会神绘一枝梅花,忽然眼前一模糊,笔尖便停顿了一下。他眨眨眼,先前的眩晕便像是假的一样。这时元霄正与他说道这灯笼要卖几个钱,温仪顺势添好一笔,方不着痕迹地起身道:“平时修个房子你倒无私,灯笼却要卖?”
“那当然。”元霄理所当然道,“你出了力的,岂有叫夫人白白出力的道理。”
这么些年过去,太子对于夫人这个称呼,一向很执着。温仪也不和他争,反正白天晚上都是他做主,就随便元霄在那儿虚张声势讨便宜吧。但要说起身为丈夫的主动性——嗯,这一点上,元霄是不遑多让的,连温仪都要甘拜下风。
“哎,上头要不再挂个平安锁。”
“嗯?”温仪抬头,“哪有灯笼上挂锁。”
“保平安啊。”元霄聚精会神地扎着架子,抬眼一笑,“保你长命百岁呢。”
“……老妖怪么。”
元霄大笑:“原来你不是么?”
正在说笑,便有人砰地一声推开了门。
是秦素歌。
这些年,他在凉州和平都两头跑,但一般无事不往来。之前温仪托他去找严瑾,叫易玄阁查一查,哪里有偏方治体虚衰败之症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秦素歌是在去瑶海的路上接到消息,马上折回来的。一把推开门时,吓了温仪和元霄一跳。两人一人拿着小刀,一人握着笔,这样看着他。秦三顾不上礼节,直截了当说:“元帝病危,召所有大臣进殿,已有两日。眼下宫中是六皇子主事。”
他看着温仪道:“老爷,我们怕是要回平都。”
温仪:“……”
待到房中,元霄有些闷闷不乐。温仪让秦素歌先去歇一歇,顺便与祈王通个信,再另外派人将此事告知古尔真——以防不测,保不齐要这两人帮忙。他一通忙活,将后路布置完,一边琢磨着还要做些什么,一边进房。
结果一进去,就见方才就不见了的太子撑着下巴,似有若无地把玩着手上的指环,瞧着不大高兴。温仪除去外衣,走过去道:“怎么,不想回去?”
元霄没有说话,只是见温仪过来,便顺势靠过去,把脸埋进温仪的衣服。
温仪拍拍他。
半晌方听声音闷闷传来:“也不是——”
就是——不想回,又不得不回。回去了,就又要扯那一大堆很烦的事,坐地为王也不错,如今他有着自己的兵,有自己的民心,新帝忌惮他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可若不回去,温仪他——也许还是平都的水土好一些。不然这么多年不见病痛,怎么近三年来,便格外的多。
倘若回平都能令温仪安然无事,元霄怎么都肯的。他什么都愿意。
温仪摸摸崽子——如今也不算崽子,是个年轻好儿郎了。他替元霄顺理着一头青丝,年轻人么,发头总是油光水亮的。慢慢与他讲道理:“我们手握重兵,又离抒摇近,说句不好听的,他日新皇登基,你觉得他能容忍一个随时能用大军反压回去的正统太子在这里?何况朝中萧家向来支持的是你父亲。新帝上位不免清人换位。”
元霄道:“那元帝当年不也没有么?”他还收拢了旧臣,善待了元景旧人。
“元帝是个无情的人,但也顾念旧日情份。”温仪道,“可新帝不同,三皇子替母偿罪,二皇子向来没有威胁,便只剩下一个六皇子。你的六叔难道是个好善与的吗?”这么多事中,唯有老六一直置身事外专挑便宜去捡。说难听点,如今元帝病重,指不定是有什么猫腻。
温仪没有想过要在凉州度过一生,依他的计划,元霄早晚要回去的。如今手中握兵,不过是防两种情况,一种是持兵自保——好叫元帝晓得他们并非可欺之人。第二种,便是若有任何对太子不利的情况,祈王和贺明楼当即就能拥太子上位。
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突然。他在心中揣测,或许是因为元齐康自愿进了佛堂,而元帝待太子之心又有松动,才叫六皇子心生警惕,早早下手。没有诏书时,元帝若病中托话,六皇子继承帝位是顺应天命。倘若叫元帝下了诏书立了元霄,他再要翻身,便是篡位一说,听上去并不好听的了。
一听温仪这么说,元霄立马翻身坐起来:“那是不成的。他可想撬我墙角了。”
元齐安本就对温仪虎视眈眈,要真让他当了皇帝,元霄想想就头痛。他当机立断:“我们马上回去。”得好好告诉六叔,不管天下是谁的,温仪都会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