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细碎的黄沙,顶着毒辣的日头向西行去。
与中原、楼兰的形势诡谲不同,安息本就因为地处大漠深处而没有被渗透完全,弗拉特斯又较早地察觉到了异象。在他成为新任的国王后,安息之内仙复教的余党都已随着他两位王兄的失势被清理干净。
仙复教,宋沅是从姜褚那里得知这背后组织的真名。
仙复教脱胎于苗疆蛊术,是苗人中的一支。它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由什么人统领的,现在已经不可知。
也许是一支苗人偶然掌握了苗疆中极阴邪的禁术,不甘于偏安西南一隅。手中骤得的巨大力量给了他们操纵天下的野心。但这是违背苗疆规训的存在。在这支教派成长的过程中,必定伴随着许多冲突与死亡。
宋沅猜想,在祭台之下的密林中,那些被囚禁在血河阵中的亡灵,也许曾是仙复教的同胞。
时间过去了太久,这些事情都已无从考证。唯一能够看得清楚的是,经过若干年的潜伏与布局,它的野心日益彰显。
在以天下为野心的驱使之下,如今它的教徒早已不只是苗疆人,小秋那样的投靠者亦不在少数。而如施全一般的爪牙则更是万万之众。
昔日种下野心种子的强大禁术变成了不再轻易示人的王牌。仙复教如今的筹谋,是史书上常见却又阴毒无比的造势与操控人心。
各国频起动乱,人人自危。也许相交多年的好友、平日里和睦的邻里,甚至是相伴已久的枕边人,都会是这异教的教徒,在某一场争端中向自己露出獠牙。
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处在安全的境地,也没有人知道这场动乱将会如何发展。众生皆不过是沧海横流中的一粒灰尘,在时代之浪的推动下涌向未知的尽头。
就像谁也无法得知,仙复教是否会放弃宋沅这颗棋子。
她的存在像是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招致祸患。姜褚作为一国的帝王,在百般顾全大局之下,愿意留她一命,已是格外念旧情。
而安息于她和苏珩来说,是唯一的净土。
第59章 春草绿
西域的初秋依旧没有半分清凉之意。日光在黄沙上炙烤, 反射出刺目的碎金般光芒,将这里的一切都蒸得热腾腾的。
宋沅蹲在院子里,抬袖拭去额角流下的汗水。她双手抱着腿, 将下巴支在膝盖上,看着那株依旧蔫巴巴的树苗叹气。
破旧的木门传来轻微的吱呀一声响, 她惊异地抬起头看去,只见身着月白长衫的金发男子鬼鬼祟祟地张望四周后, 从门缝中挤了进来。
“弗……”方才脱口而出一个字,她想起他的身份,连忙收敛了声音, 悄声道,“……拉特斯?你怎么来这里?”
金发碧眼的青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她身前蹲下, 压低了声音道:“我好不容易才得空溜出来的。”
他提起手中的东西, 宋沅这才发觉那是一只毛团。
被弗拉特斯拎在手里的雪白一团有着琉璃珠一样的蓝色眼睛, 宋沅惊讶道:“小特!你把它带来了!”
小特的后颈皮被捏在弗拉特斯手中,仿佛被拿住命门一般一动不动, 颓然地垂着四肢, 然而湛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怨念。
弗拉特斯得意一笑:“我猜你在安息久居, 定然会想念这些小东西,于是暗中派格塔尔去扬州接了一只来。你放心,我做的很谨慎, 不会暴露你的行迹。”
宋沅惊喜地伸手去接,谁料弗拉特斯一撒手,小特便立即一扫颓然之态,张开四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踩着宋沅的手跳下地面,向她身后的屋子飞奔而去。
宋沅的手指被它的爪子划得火辣辣的疼。她疼得眼圈一红, 正要冲进屋子里把它揪出来,便见屋门中走出一位瘦削苍白的青年。
她的气焰登时消失无踪,眉眼也柔和了下来:“阿珩,你怎么出来了?”
小特仰头冲着他快乐地“喵呜”一声。苏珩弯下腰将它捞进怀里,温柔地抚了抚它的脑袋,向屋外两人微微一笑:“有客人到访,我怎么有不出来迎接的道理?”
在血河阵中,宋沅力竭昏迷之际,是苏珩及时赶到,将她背出了密林。
而在她醒来之后,他却对此事绝口不提。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进入阵法,如何找到阵眼,又是如何在重伤之中将昏迷的她也带了出去。
宋沅伤在蛊毒,而姜褚带了宫中最精于此道的医师为她治疗。因而蛊毒拔清后月余,她就已经可以如往常一般自由下地行走,甚至可以做一些不太重的活计。
但苏珩却是受了极重的外伤。他腰腹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有深入肺腑的毒气,都昭示着他是经历了怎样的险境,才穿越那片怨灵腐尸横行的密林。
那曾在幻梦中唤醒她的心神的琴声,也是他在万鬼侵蚀之下,在密林中忍痛所奏。
这一切几乎耗尽了他的生命力,让他本就单薄的身子愈发孱弱。
寄居安息的这些天来,他几乎半日也离不得汤药。宋沅散尽钱财为他搜罗珍贵药材,才将他的脸养得将将有些血色。
弗拉特斯定定地看了看苏珩。他的视线在苏珩几乎没有颜色的唇上凝滞片刻,最终还是将原本用来呛他的话吞了回去。
他移开视线,指着苏珩怀中的小特看向宋沅:“嘁,这丑东西和你都喜欢他,没眼光极了。”
苏珩微微一笑,侧身将他让进去:“进来喝杯茶吧。”
中原各国动乱频发,楼兰王廷的局势也瞬息万变。中原与西域的运茶路一改昔日的繁华景象,几乎已经完全断绝。
即使是作为一国的君王,弗拉特斯也已有许久没有喝到过茶了。他乖乖地坐在案几后,看着苏珩伸手取了茶叶罐子,眼睛发亮,像猫猫一样舔了舔嘴唇。
宋沅走过来,抽出苏珩手中的茶叶罐子,放在弗拉特斯面前:“自己沏。”
苏珩双手抓了个空,抬头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而后将手放在膝头。
那一双纤长白皙的手瘦得青筋都凸显了出来,显得尤为可怜。
弗拉特斯的目光追着那一只小小的茶叶罐子从苏珩手上移到桌上。他委屈瞪圆眼睛,梗着脖子道:“阿宋,你未免太过偏心……”
嘴上这样抱怨着,弗拉特斯还是动手沏了茶。他原来也是赫赫有名的茶商,虽从小长在西域,但于茶叶上的造诣也并不输给宋沅和苏珩。
清透碧绿的茶汤盛在盏中,映在弗拉特斯的眼底。他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随心肆意的小王子,正在车马如流的运茶路上与客商攀谈。
但自此以后,那便只能是安息王的一场梦。
弗拉特斯告辞时,宋沅选了几只漂亮的小瓷罐,塞上自己珍藏的茶叶,抱在怀里,送他到院中。
苏珩没有跟出来。在等宋沅装茶叶的时间里,弗拉特斯看着院中宋沅刚种下的小树苗发了会儿呆。
他眨了眨眼睛,问道:“这是什么?”
“是合欢花,”宋沅弯下腰来拨弄着树苗上嫩嫩的小叶子,“其实我种了很久,一直都没有长成。西域的土壤不适合这种花,但总归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做,我还是想要试下去。”
弗拉特斯盯着那株小小的树苗看了许久。
宋沅的耳边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转过头去看,金发碧眼的青年眼睫低垂,看不清神色。夕阳在他的脸上晕出柔和的光,显得分外落寞。
“会长成的。”弗拉特斯的声音有些低沉,低沉到令宋沅有些陌生,“阿宋,其实我这次来,还想告诉你,我要娶王妃了。”
宋沅愣了一愣,随即回过神来:“那很好啊,恭喜你。”
她把手中的瓷罐递了过去,眼睛笑得弯弯的:“中原的局势稳定后,我会回去重新整顿商路。运茶路通过安息,届时这里的珍宝、香料,还有食物、书籍,都会流向中原各国,想必这里很快就会繁华起来。”
“你有了自己的家,还会有一个富庶的王国。看到你过得好,我很开心。”
眼前的女子站在黄昏晖光之下,容貌显得愈发柔和娇美。弗拉特斯有片刻的怔忪,他苦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道:“或许吧。”
说罢,他又很快回过神来,抬头扯出一个笑容:“罢了,我不该同你说这些。你同他要保重。日后若有机会,我去中原,你可要同以前一样好好招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