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雪球大小相似,色泽类同,在许啄眼里全都长得一个样。也不知道贺执的父爱到底是有多深沉,竟然能将它们一个一个全部叫出名字。
许啄终于忍不住好奇,主动请教他该如何辨认。
贺执还挺得意:“我全乱喊的。”
青南路要拆迁了,贺执从十四岁开始便立志要当钉子户,但十几年过去,等改革的春风再一次吹到自己的家中,他却出奇的平静。
听说平河区的那栋小别墅被卖出去了。
许暨安这个王八蛋一肚子坏水,自己前脚入狱,后脚老冰就被他留下的绊子拖得万劫不复。
贺执离开贵圈太久,很久之后才听说这件事。
而也是恍惚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彻底站在阳光下了。
小别墅不再姓贺,青南路也快被推了,贺执收拾好行李,带着人和鸟一起搬到了苏泊尔家楼上。
离开之前的晚上,两个人在家门口的街上流连了很久。
六年前贺执在家里的围墙上画了上百个童话故事,但其实不只是这面墙,往前走,再往前走,网吧楼下,信中后街,到处都留着一个少年作画的背影。
七岁时第一次握水彩笔,他不老实,不在白纸上画,往墙上画,果不其然换来母亲一顿暴打。
十岁那年学会了素描,数学课翘课去天台,踩着砖头趴在女儿墙上,握着碳笔一笔一划地对着电线上的小燕子写生。
十四岁和妈妈走散,他搬进他爸爸曾经寄身的青南路,握着毛笔在外街的墙上奔跑着画下一条长长的红线。
尽头有人在等他,他以为要挨打,浑身戒备,但没想到却被邻居弯腰摸了摸头,温声告诉他:“你以后可以叫我李叔。”
十五岁时他已经学会很多,能在人身上刺数不清的花样,也可以用拳头给人家留下半永久的伤害。
那年他最喜欢看动画片,偶尔拥有一个平静的夜晚,贺执就拿着颜料盒,盘腿坐在肮脏的井盖前画海绵宝宝。
十八岁是好时候,他有着那个年纪的少年所有的臭毛病,脾气不好,耐性不够,好不容易转了性子见义勇为,没想到却遇到了他此生最珍爱的小朋友。
信中与青南路之间的第三条街上,画着十六岁时贺执笔下的妈妈。
他没有画完,但许啄却一直很喜欢。后来贺执带他去墓园看望贺妗,骨灰盒被收在一个玻璃格子里,里面放着鲜花,信,和女人永远被定格的笑脸。
某次看望过许暨安回来,许啄按大人的嘱咐去了次银行,在保险柜里,他取出了一只装满照片的信封。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许文衍的模样,果然和贺执很像。
后来再去的时候,贺妗的小格子里便多了几张照片。
男人的,小孩的,一家三口的。甚至还有当年福利院里,小贺执拉着小许啄的那一张。
不求你们保佑倒霉儿子了,但请一定看着你们的童养媳平平安安地长大。
哦,对了,童养媳在我心里永远是小朋友,所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贺执闭上眼睛没大没小,不知道许啄站在他旁边,双手握在身前,认真地许下了与自己一样的愿望。
唯一的区别大概只是主谓宾的位置被稍稍颠倒了一下。
啊,还有,许啄还要更礼貌些。
他们也常去青南福利院。
贺执就是个乌鸦嘴,那面墙上的壁画果然总是容易皲裂成惨样。
就算后来搬回燕城的秋冉与聂子瑜常来帮忙,也不够他们来回折腾。
再劣质的颜料也不至于一周就毁吧。
资深墙绘艺术家贺大师敲着墙面上不自然的裂痕,余光瞥到小朋友们局促不安的傻样,侧过脸藏住了嘴边的弧度。
懂的都懂。
他开始教小朋友们画画。
有时候那两个女孩子也来。
贺执和聂子瑜不对付,每次见面两个人都阴阳怪气。
许啄和秋冉见怪不怪完全不搭理他俩,就坐在旁边商量晚上吃些什么。
“园园!”
“小冉!”
两个人一回头,就被那两个家伙抹上一脸的五颜六色。
笑着,闹着,青南的墙上再一次画满了四季的童话。
这一次不只是专业人士动笔,小朋友们至少帮了一大半忙。
连许啄也盘腿坐在墙边,给那只早已褪色的小鸭子补了一遍色,然后又在旁边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黄鼠狼。
太厉害了,他也应该去学画画。
他们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李老师终于娶到了记挂许多年的心上人。
那天是高三同学的成人礼,彭主任在台上进行一年一度的煽情,孩子们还没来得及怎么样,高三一班的班主任已经哭得快要嗝儿屁。
大家都知道李木森是只坏心眼的大尾巴狼,但大家还是第一次知道,他原来爱这群小鬼爱得这么深沉。
李老师没有晕倒,医务室的方老师却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一边说着他没出息,一边抱住他,将方馨的芳心赠予了他。
一年又一年,长在破败残垣中的仙人掌终于开出了小花。
春天的时候,贺执和许啄在小区公园里的小教堂办了一场小型的婚礼。
能来的宾客都是最亲的亲友,苏泊尔来得最早,两眼通红,据苏宁爆料,他昨天跑去贺妗面前哭了一整个下午。
倪书也很伤心,给许啄转完份子钱就扑到他小许哥面前哭诉:“哥,如果以后我师弟做了畜生,别难过,你还有我!小许哥!我愿意为你做基!”
贺执一脚把他踹到了座位上和苏泊尔一起抱头痛哭。
秋冉和聂子瑜来得也快,贺执呆这半天就像一个摆设,所有人都围着许啄转圈。
他气正不顺,迎面便扑过来一个咋咋呼呼的林宵白。
算了,虽然有点辣眼睛,但好歹他就这么一个忠实粉丝。
“哇啊执哥,我把我一个季度的工资都打给你了!到时候我结婚!你懂的吧!懂的都懂!”
谢邀,他没这种兄弟。
关关嫌他丢人,丢下男友直冲另一位新郎和新郎的姐姐们而去。
女孩新剪了短头发,五官被凸显得越发好看,姐姐们喜欢地欣赏了一会儿,听见妹妹小声问:“你们还需要捧花吗?”
秋刀鱼忍俊不禁,许啄走上前帮她理好碎发,温柔得一如往昔:“等会儿只往你怀里扔。”
姗姗来迟的是许家三口和李叔,哦,还有林宵白他爸和福利院的院长阿姨。
也不知道这些大人们有什么往事好聊的,在教堂门口徘徊了许久才进门。
林成语去教训儿子了,院长和李叔就近坐下对他们欣慰地微笑。
许啄走到许暨安的面前,安静地等来一个迟到多年的怀抱。
“往后只有好事了,小啄。”
许偲紧随爹后,许暨安一松手,他便主动埋进了哥哥的怀里。
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来之前想了那么多的祝福,此刻他竟然连一句也说不出来。
“新婚快乐,哥哥。”
有人在他身后帮忙开了口。
许偲的身形一僵,还没来得及回神,他已经被握着手腕转移到了另一个更高更宽的怀抱里。
手中被塞了一团来之前特意去信中挖回来的白纸,程皎俯身凑在他的耳边,嗓音低哑地念出了纸上许偲不曾知道的第二行字。
除了“我不要你了”,还有一句,是他用在荧光灯下才能看清的小孩子把戏写的。
——你还要我吗?
要啊,永远都要。
所有人都到齐,神父慢吞吞赶到。
贺执狗脾气又急了起来,老人家才站上台,他已经握着许啄的手深情道:“我愿意。”
教堂里稀稀落落地响起笑声,许啄垂下眼皮笑起来,同样也忘了尊老爱幼。
“我也愿意。”
白头发的神父好脾性,慈祥的眉目舒展,饱历风霜的手落在他们交握的年轻的手上,温声宣布他们结为一体。
教堂外有翅膀拍动的声音,是林宵白在门口放了几只白鸽。
如果仔细看,里面还混了只粉色的鹦鹉。
白鸽飞不复返,小鸟飞上蓝天,在春天的芽上短暂驻留了几个须臾,转身又回到了主人的指间。
这是一场没有婚礼进行曲的婚礼,贺执带来了一只多年前许诺的磁带播放机,而许啄带来了一盘多年前贺执赠与他的卡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