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台上讲课的人一身月白的长袍,三十多岁,带了金丝框的眼镜,略显清瘦,一脸文气,一字一句却是慷慨坚毅。
他满脸的忧国忧民,朗声道:“我泱泱华夏,四万万国民,自呱呱坠地血脉里便承袭了远古神祇的孤勇、坚韧、不屈。天地混沌,盘古便劈开混沌,顶立天地;天缺地裂,生灵涂炭,女娲便炼石补天;天现十日,炙烤万物,后羿便引弓射日。”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底下学生的脸。
“列强欺我国贫民弱,寸寸相逼,庚申、甲午、庚子,战火纷飞、血泪相濡如在昨日。腐朽无能的清政府为求苟安,签下一个又一个条约,丧权辱国,举国义愤。面对如此飘摇家国,孙中山先生流居海外,前前后后发动十余次革命起义,屡败屡战,从未动摇,终于一举推翻腐朽的封建制度。”
“同学们,我们从来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民族,无论是远古天塌地陷,抑或是如今山河飘摇,总有人站出来去反抗、去补救、去守护。纵死,也是精卫衔石填海的执着不屈。”
他愈说愈慷慨激昂,身子都在隐隐颤抖。
“这就是我们的胆魄,这就是我们的信仰,它根植于我们的血肉中,无关学识阅历,无关家世背景,它是每个国人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是远古神灵守护苍生的一脉流传,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九死不悔……”
底下的学生热泪盈眶,心潮澎湃,恨不得下一刻便赴身疆场,定国□□。
云舟心中亦慷慨激昂。
下课铃响了,他开始收拾讲桌上的讲义。教室里忽然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窗外走廊里的学生陆续散了,人头攒动,云舟踮脚眺望,瞧见人群汹汹中他神情淡然,向着学生微微鞠了躬,之后抱着讲义离开了教室。
云舟静静站着,一颗见惯风尘的心微微一动。
陆衡就在教室里,挤站在后头,侧头看见了她,连忙跑了出来,惊诧道:“姐,你怎么来了?”
云舟莞尔一笑,“来看看你,看你有没有好好上课。”她伸手替他整了整领子。
陆衡挎了她的胳膊,边走边说:“当然有。刚才易教授讲课姐姐也听见了吧?讲中国古代神话与今日国民之信仰的。”
云舟一恍神,又想起他向着学生微微鞠躬的一幕,文质彬彬,君子端方,“听见了,讲得真好。”
“国文系的易忱教授,每次讲课,屋里屋外都挤满了学生,都是来蹭课的。”
云舟停下,从包里取了些钱出来,塞到陆衡上衣的口袋里,“想吃什么就自己买,别舍不得。”
“姐,我钱够用的。”
陆衡要把钱掏出来,被云舟拦住了,“好好读书,不许惹事,不许胡思乱想。”
那样眉清目秀的少年,小时候却没少被她欺负,小时候少年还打不过她,可如今少年已比她高出半头了,低眉凝望着她,点点头,“我知道的。”
日暮时,天空便缓缓聚了云,到了夜晚,果然就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春雨,落在青砖石瓦上,寒意潇潇。烟落站在檐下看雨,一片春愁待酒浇。
赵予安撑伞去了千夜思,今晚红罗和云舟都不去,她也得了一天假。烟落想起祁炀昨晚的话,犹豫不定,虽说是等她看戏,只是这样的天气,他应该不会去了吧?
江萍在屋里喊她,“烟落,别在门边站着,小心着了寒气。”
“嗯,知道了。”烟落回神,草草应了一声,刚要回屋去院门外便起了叩门声。
江萍闻声起身要出来开门,“估摸是张太太,她说了今天要来的。”
烟落忙道:“我去吧,婶婶。”
她撑开立在墙边的一把伞,穿过满庭微雨,轻轻打开院门,一时怔住。
何忧就站在门外,撑把黑伞,笑得恭谨,“玉小姐,大帅见下雨了,怕你路上不便,让我来接你。”
他倒是风雨无阻。烟落微微一笑,“祁帅有心了。”
江萍在屋里隐约听见外面说话,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烟落,是谁呀?”
烟落还未来得及回话,何忧便绕开她自顾自进了院子,到檐下正好遇上江萍出来,“赵太太,打扰了,大帅昨天约了玉小姐看戏,派我接人过去呢。”他和颜悦色、温声细气地说话,烟落一时疑心那天在千夜思门外趾高气昂地吼她,让她站开的不是眼前这个人。
烟落只得跟过去,介绍道:“这位是何副官。”
江萍一时尚未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大帅”是谁,只是瞧见他撑伞立在屋外,肩上沾了雨,忙招呼人进屋里坐。
何忧礼貌一笑,“不了,梦楼那边戏快开场了,我先请玉小姐过去了。”
江萍转头看向烟落。烟落只道:“婶婶进屋去吧,外边凉,戏散了我便回来。”
江萍目送他们离开,回想方才的话,猛然明白那人口中的“大帅”是谁。
烟落跟着何忧出了巷子,走到一辆被雨洗得黑亮的小汽车旁边。何忧替她拉开门,将伞撑在上方,等她收伞上了车,才绕到驾驶座坐下。
烟落上了车,将伞立在一旁,眼角余光却突然发现祁炀也在,一语不发在她旁边坐着,在一片幽黑中静静看着自己。
烟落吓得几乎跳起来,后背贴上了车门,惊恐万分。
祁炀瞧见她惊魂甫定的模样,觉得新奇,不觉勾了唇一笑,“我很令玉小姐害怕吗?”
烟落缓过神来,心仍跳得厉害,看清楚他眼中的戏谑,坐正了身子反问:“大帅不该在梦楼么?”
“戏还没开场,待着无事。”
烟落轻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扭脸看向窗外。
春雨迷蒙,洗掉了千夜思积了三寸厚的浮华,门外的霓虹灯就只剩了艳俗,招揽着更加艳俗的来客。
那边车窗,就是灯火通明的梦楼。
烟落跟着祁炀到二楼坐下,不多时,台上便咿呀开唱了。
“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到如今只落得兵败荒郊。恨北国萧银宗打来战表,擅抢夺我主爷锦绣龙朝。贼潘洪在金殿帅印挂了,我父子倒做了马前的英豪。金沙滩双龙会一阵败了,只杀得血成河鬼哭神嚎。”
是《碰碑》,台上扮杨继业的老生唱得悲怆哀恸,看戏的人无不动容。
祁炀指尖在膝上随了鼓点轻点,目光锁在台上。
何忧自楼下匆匆上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烟落没听见说了什么,余光却瞥见他膝上轻点的指尖停住了,她并未扭头,只淡声说道:“大帅请便。”
期待
祁炀面上淡定,从容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烟落不是什么票友,好容易捱到戏散了场。
外头雨已经停了,檐下还滴滴答答落着积水,往昔喧嚣辉煌的灯火被雨洗过,露出些许凄冷的况味。
祁炀望一望夜空,无星无月,“夜深了,我送玉小姐一程吧。”
烟落回绝道:“不必了,大帅身份贵重,此等琐事,不敢劳动。”
她说得郑重,祁炀想起那个有些迂腐的张秀才来,他眼底隐隐有笑意,轻声道:“走吧。”
烟落不好再坚持,无奈跟了上去。
何忧知趣,只远远地跟着,远远瞧见他们并肩走着,倒似一对璧人。
雨后的长街湿漉漉的,路上有凹陷的青砖积了雨,映了灯火,映了霓虹,映了邕宁城的风情万种。
烟落和祁炀无语走了许久,已瞧得见澜鄞江了,江面晦暗,只隐约看得出水波涌动,却有江风卷了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自十二岁那年之后,她此后便是他乡客居。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知道大帅在邕宁城是什么人,我明白大帅请我看戏是抬举我,”烟落突然开了口,语气轻快,眼中却有三分忧郁,“只是,不必要的。”
她停住,转身定定看着祁炀,“我不懂戏,也无心听。”不过萍水相逢,堂堂邕军大帅,日日偏请了她去看戏,烟落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祁炀待自己不一样。
难得她不再虚与委蛇,难得她肯如此推心置腹地和他说话,祁炀亦望定她,“不喜欢京戏?”
烟落望着他的眉眼,一双眉弯如弦月,一对眸灿若星子,星月温柔地看向自己。
她在他眼中看见自己愁苦一笑,“我的事情大帅都知道的,此身如寄,我对余生已没有什么期待了。”红灯绿酒,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