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只觉得荒谬,面上一惯的温润笑意也散在夜里,“大帅误会了,烟落是我的学生,我了解她,她心中有家国天下,不会愿意被困在宅院中被保护着,大帅还是想想当下时局该如何应变吧。”
沈慕拎了那台破相机离开了,祁炀静静杵着,看他走出很远才扭头上了车。
烟落觑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和先生聊什么了?”
祁炀阖目坐着,神色冷漠,“聊了聊今年春迟,桃花未发,夜间犹寒。”
烟落才不信,又知道定然是问不出来了,也不再追问,只嘱咐何忧开车。
事实证明,日本狼子野心,意图侵占整个中华。
民国二十二年,日军攻占热河省,并攻击长城各个隘口。签订了《塘沽停战协定》,规定中国军队只能待在长城以南。
民国二十三年,日本指使伪满洲国成为“满洲帝国”。
民国二十四年,日本制造“华北事变”,挑唆进行“华北五省自治运动”,策动殷汝耕等汉奸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宣布独立。
民国二十五年,日本和伪冀察政委会秘密签订《华北防共协定》,规定中国军队不得进驻冀察两省。
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天津相继沦陷。
同年,淞沪会战爆发。中日双方先后投入总计八十万的兵力,在上海鏖战三个月,伤亡惨重,战况惨烈,无数中国将士以血肉之躯拼死而战,无奈军事力量相差太大,最终仍以上海陷落收场。
云舟收到陆衡死讯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
她离开了千夜思,到底嫁了个裁缝,经营着一家铺面,裁缝人勤快,生意不错,待她也极好。裁缝没有那么些家国天下的忧虑,也不读诗论词,就爱做衣裳。
消息传来那日,裁缝正说要给她做件新衣裳,由着她挑布料,哪怕是金贵如香云纱。
几个男子找上了门,裁缝以为来了生意,刚迎上去就听领头那个问:“请问陆玉陆小姐在吗?”
云舟看见他捧着一只盒子,心头倏地一紧,缓缓应了声,“我就是。”
那人斟酌片刻,将盒子递给她,硬了心肠道:“淞沪会战中,陆衡殉国了。他自笕桥航校毕业,成绩优异,对日空战中一人总计击落敌机七架,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
云舟怔住,她木然望向那人,看清他眸底的不忍与悲悯才骤然悲痛得难以自抑,如坠冰窟般,忍不住地颤抖。那是她的弟弟,他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最后一面就是隔着火车车窗那模糊慌乱的一眼……
裁缝替她接过那盒子,轻轻打开,里头有几件旧衣裳,上头搁了几份没来得及寄出去的信。
往日最盼着陆衡的来信,如今她却不敢拆开看,她捧着那信,捂在心口,无声无息地痛哭,一颗心血肉模糊。
那几个人潸然,深深鞠了躬,他们带着战士的遗物,一一交到他们亲人手上,见了无数次的死别之悲痛。
实则与陆衡一起离开的那些人都没能回来,连同顾公馆的小少爷,全都牺牲在淞沪会战中,无一生还。他们同年入学,同年毕业,同年殉国。
被俘
民国二十九年。
曹兴榕到底踏踏实实地做了汉奸,他这辈子贪恋声色、贪权好势,辛辛苦苦攒了半辈子的家底,怎么舍得下?
日本军队进驻鄢州,扶持曹兴榕成立了伪鄢南自治政府,日军的陆军第五十九师就驻扎在鄢州城内,师长正是当年与载洸混迹一起的山口,住进了城里的一所公馆里。
邕宁毗邻鄢州,鬼都想得到日本人下一步要做什么。
有人抛家舍业、血泪纷飞地抗战,也有人奴颜媚骨、卑躬屈膝地投敌。遍地战火,淬得出铮铮铁骨,也烧得尽朽朽枯木。
山口在公馆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邀请了十几家报社,实则是为了控制舆论,以新闻媒体造势,给日本的厚颜无耻的侵略蒙上一层漂亮的皮。
沈慕挎了相机混入了现场。
山口一身军装,站在前面侃侃而谈,一边有人翻译给现场的人听,记者们举了相机拍照,或将山口的话记录下来。
这都是日本人“精挑细选”过的报者,该写什么、该怎么写都心里有数。
沈慕不动声色地起身,上了二楼。这原来是一家富商搭盖的公馆,富丽堂皇,极尽奢侈,哪知被日本人看上,占了下来。
沈慕立在窗边点了支烟,偷偷打量二楼的布局,走廊最里有一间办公室,恰好有一个日本兵从里面出来,想必是山口的秘书。
那个日本兵看见了他,也瞧见他怀里的相机,走了过来,一脸的鄙薄,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沈慕只听得出语气不善,八成是让他下楼去。
他赔着笑,点头哈腰地应一声,折身要下楼去,那个日本兵也旋身回原处去。
沈慕将指间未燃尽的烟弹开,一柄短刀从袖口滑至手心,他骤然回身,追上那个日本兵,一把捂了他的嘴,刀刃狠狠划过他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沈慕满身,那个日本兵从他怀里滑下去,无声瘫在地上,至死都瞪着眼。
沈慕无暇多顾,迅速将那日本兵拖入办公室里,反锁了门。
办公桌的抽屉上了锁,沈慕从怀里摸出一截铁丝来,探入锁芯,搅动几下,锁霍然开了。
抽屉里一堆文件,既然被锁住了,必然是绝对机密。沈慕飞速地翻找。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有不少人,步子却不乱——是巡视的日本兵上楼了。
沈慕额头沁出汗来,他手微微发抖,
突然看见了一页纸。那是一页电报纸,竖着有两列文字,前面是日文,像是人名,每个后面都跟了汉字。他一眼看见“风雷”两个字,心头一跳,这是组织里一位情报人员的代号。
找到了,这就是日本间谍潜伏在两党情报机关内的人员名单。
楼道里巡视的日本兵发现了血迹,追到了办公室门外。
沈慕举起相机,对着那份名单拍了照,又将那堆文件塞了回去。
日本兵开始撞门了。
沈慕飞速环顾一圈,跑到窗边,拉开窗户,好在窗外有一棵茂盛的槐树,枝叶如盖。
日本兵破门而入的瞬间,沈慕从窗口一跃到了树上,日本兵追了过来,只看见一个背影,跃出了公馆。
沈慕转入一个窄巷中,身后有日本兵紧追不舍。公馆外的胡同曲折,他在里面周旋,一面将沾满血的外套脱下扔开,还将相机里的胶卷取了出来,把相机也丢开了。
身后的日本兵追得近了,沈慕拐出了巷子。
只见胡同口支了一排摊子,卖糖画卖冰粥卖点心的应有尽有,就近是一家卖豆腐脑的摊子,倒不稀奇。令沈慕惊讶的是坐在旁边拿小勺吃豆腐脑的竟是玉烟落。
追兵近了,沈慕迅速在烟落面前坐下,捏了根油条开始吃,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烟落讶然抬头,沈慕眨眨眼,示意她不要声张。
俄顷,一队日本兵追了过来,张望一圈,略过这不起眼的摊子往前面去了。
沈慕把那半截油条搁下,精疲力尽地撑着桌子,气还没喘匀。
“换个地方说话吧。”烟落怕那些日本人折回来,喊了老板过来,结了账。
刚一起身便有两个人围了过来,一个毕恭毕敬地掏了支枪出来,“玉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看一眼沈慕,给同伴递个眼色,“一起带走。”
沈慕和烟落手被捆住,那两人一个在前面领路,一个走在最后,时不时推搡一把。
他们一路被带回了那所公馆,锁进了公馆的一间杂货间里,隔着门板,只听一个人嘱咐道,“锁好了,我去请大佐来。”
半晌,屋外没了声音,沈慕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在鄢州?祁炀没来么?”
烟落摇摇头,“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云舟寄来的,说有要紧事,请我务必只身来鄢州一趟。”
沈慕眉心攒在一处,瞬间想清楚了来龙去脉,“信是日本人写的,你一踏入鄢州城就被盯上了,他们要绑架你胁迫祁炀。”
他们被绑着手腕扔在屋里,烟落苦笑,“是我太轻率了,反倒拖累了先生。”
沈慕艰难站起来,趴在窗缝门缝往外望了望,来回巡查的士兵加了一倍,日本人发现有人潜入办公室便立即加强了警卫。他抻了抻捆在手上的绳子,是个死结,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