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装男子开了车,一路到了一所茶楼,他们上了二楼,要了间包厢,要了一壶碧螺春,嘱咐店小二不许旁人打扰。
一张八仙桌前,他们四个各据一边坐下,马褂男子看着烟落微笑,一脸热络,“玉小姐,幸会。我叫载洸,这位是山口少佐。”他看向旁边的风衣男子,那人微微颔首,摘了帽子。
一个清廷遗老,一个日本军官,不知道是要唱哪一出。烟落不动声色地扫过一眼,略一颔首。
载洸斟了茶,递到她跟前,“此次冒昧请玉小姐前来,是有大事相商。”
一旁的日本人只顾低眉喝茶,烟落心不在焉地听着,这是鸿门宴,她怕是没法子全身而退了。
见她不言声,载洸继续道:“可怜我大清圣天子,为匪贼所迫,圣驾迁离皇都七载有余,如今满洲国成立,祖宗基业终不丧于吾辈矣。”一番慨叹,反说得自己泫然欲泣。
烟落低眉,浅浅一笑,“先生和我说不着这些,我一个寻常百姓,只想过好眼下的日子,哪里管得了家国大事。”
那个西装男子坐在一旁,把他们话翻译成日文,叽里咕噜地说给那个日本军官听。
载洸仿佛看穿她的把戏,不以为意一笑,“玉小姐过谦了,令尊生前在任两江总督,辛亥年逆贼作乱,令尊慨然殉国,可歌可泣呐。”
烟落心头一跳,他又是怎么知晓的。
瞧见她脸色一变,载洸心满意足,继续道:“皇上已拟诏,追谥令尊为一等文襄公,嘉其忠勇。”
烟落嘴角抽搐,这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她领旨谢恩?
“东北是我大清龙兴之地,皇上,”他说至此向北抱了抱拳,“英明神武、睿智果决,更有友邦鼎力相助,我大清再入关内、重塑山河、再现大清盛世辉煌指日可待。”载洸做着春秋大梦,慷慨激昂。
烟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缄默下去。
载洸指尖轻扣桌面,“令尊对大清一片忠心、可感日月,希望玉小姐能秉其遗志,效忠大清。”
烟落干笑两声,“您说笑了,我一介弱质女流,能成什么事,不过乱世苟安罢了,谈什么效忠不效忠,每日惦记的只有吃喝拉撒罢了。”
天色暗下来,华灯初上。
载洸冷笑着看她,索性挑明了说,“你是邕系大帅夫人,祁炀看重你,希望你能劝服他效忠于满洲国,今后高官厚禄绝不亏待。”
祁炀手握十几万精兵,割据邕宁,纵然无心相争,可有的是人来拉拢他。
烟落眉目低垂,看不穿情绪,良久,她抬眸含笑道:“天下时局如此,祁帅自有考量,我人微言轻,左右不得什么,您找错人了。”
就是这么一副不卑不亢、油盐不进的模样,载洸压着火气,“玉小姐不必——”
旁边的日本军官听不下去了,愤愤然看着烟落,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截住了载洸的话。
西装男子翻译道:“少佐说,不必废话了,绑了她去和祁炀谈,不信他不同意。”
虽然知道他们没安什么好心,可突然被这么大咧咧地撂到明面上,烟落和载洸还是同时愣了愣。
包厢外忽然一阵喧闹,趁他们分神间,烟落猝不及防地起身跑向包厢门口,一把拉开门,门外一个人迎面撞入眼中。
鏖战
沈慕一惊,垂眸看着烟落,还不及反应一把枪便抵在额头上,西装男把两人一并拉进来,重新阖上包厢门。
载洸坐着,不紧不慢地啜一口茶,“玉小姐这是急着去哪儿啊?”复抬眸打量沈慕,“这位先生来得也巧,不如坐下一起喝杯茶吧。”
沈慕看他衣着打扮,已猜个八九不离十。
“各位自东北远道而来,是为了争取邕系的支持吧,”他拨开脑袋前的那把枪,“既想拉拢祁炀,又胁迫了他夫人到这里,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载洸终于变了变脸色,挥手让那人退开,“阁下是?”
沈慕瞥一眼身侧的玉烟落,淡声道:“一个记者罢了,微不足道。”
他自顾自在桌前坐下,“满洲国建立只是个开端,无论是日本还是满清都无法满足于东三省的土地,进一步侵略扩张是必然,所以就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不是么?”
山口的眼中几乎露出欣赏的目光来,抑扬顿挫地说了一堆话。
旁边的男子翻译,“少佐说,先生临危不惧、颇有见识,是否有兴趣为满洲国效力?”
沈慕不接这话,继续说:“祁炀麾下十余万精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若能收为己用自然是好事,可是对于你们来说,更重要的应该是不让他转投南京政府,不是么?”
载洸深深看他,缓缓点了点头。
“既然知晓,又何必与祁炀树敌,”沈慕回眸看烟落一眼,“祁炀已经开始满城找人了,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以祁炀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去东北找人拼命。”
山口又说话了——“先生不必危言耸听,我们没有打算将玉小姐怎么样,只想把人请到东北住上一段日子,那么和祁炀谈起事情来就顺利多了。”
沈慕冷哼一声,倒是打的好算盘,他起身,踱步到窗前,推了窗往外看,街上都是士兵,四处搜寻。
“可惜各位算漏了一件事,”沈慕一面踱步一面看着他们,走到烟落身侧忽一把将她挟持住,手中一柄小刀贴在她颈间,那是他平时裁纸的刀,“祁炀的人已经找过来了,若玉小姐命丧于此,猜他会算到谁头上。”
“你——”载洸拍案而起,恨恨盯着他。
那把小刀就贴着她的脖子,不说多锋利,但也足可见血封喉,烟落有些意外,却平静得很,她知道沈慕是在救她。
一个声音自她脑袋顶传出,“你们现在走,或许还能全身而退,趁那些士兵没把茶楼围起来。”
楼下的喧嚷声更亮了,山口无暇揣测沈慕手中的刀会不会划下去,和载洸对视一眼,复戴上那顶帽子,出了包厢,其余两人紧跟了上去。
沈慕松了口气,他把那把小刀收起来,看向烟落,“权宜之计,刚刚有没有吓到你?”
烟落摇摇头,含笑道:“我信先生。”那是一种没来由的信任,足可把身家性命托付。
沈慕浅浅一笑,眼角已有了细碎的纹路,烟落隐约记得当年他们第一次相见,他也是这般轻浅一笑,转瞬已是几十年的光阴。
“先生怎么在这里?”
“去一家烟馆拍了些照片,被那些小混混一路追到这儿的。”他低头检查自己的相机,一路磕磕碰碰已经殉职了,好在胶卷还在。
沈慕:“刚刚那几个人是谁?”
“一个满清遗老,叫载洸,一个日本军官,姓山口,”烟落和他说,“先生方才所说不差,就是为了争取邕系势力而来,再后来狗急跳墙,要绑了我去谈判。”
沈慕皱了眉,“伪满洲国刚刚成立,他们就多方拉拢周旋,其野心昭然若揭。”
外面吵得越来越厉害,沈慕说:“先回去吧,祁炀四处找你,都快把邕宁城翻过来了。”
他们出了茶楼,正巧一辆小汽车驶来,在门前停住。
祁炀从车上下来,趋步到烟落跟前,皱着眉问:“没事吧?”
见她摇头才顾上打量一旁的沈慕,祁炀站直了身子,理了理左边的袖口,“沈先生怎么也在这里?”
不久前有个车夫往大帅府传了消息,说一个女子搭他的车要去帅府,不想半路被人带走了,对方有枪,是被胁迫去的。
他听了急忙派人四处找,刚听说茶楼附近有可疑人物他就心急如焚地赶来,一下车就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师生叙旧其乐融融的场面。
沈慕不以为意,“恰巧路过。”
祁炀沉了脸,眯眼瞧他,缓缓开口,“烟落,外边冷,你先上车去。”
烟落有些为难,见沈慕也轻轻点头,于是扭身上了车。
沈慕缓缓开口,“大帅误会了,胁迫烟落至此的是日本人,想以她来要挟大帅与日本合作。”
祁炀挑眉,回首看看远处的车,烟落就坐在车里,隔着车窗望过来。
祁炀吸口气,一字一句对沈慕说:“我会护着她的,不会再让她涉险,也请沈先生今后离烟落远一些。她虽是你的学生,却也是我的妻子,沈先生多年以来并未娶妻,孤身一人,须知流言可畏、众口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