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罗笑意渐消,静静看着他,“白爷府上已经九房姨太太了,”她顿了顿,唇角又扬起笑来,“都是这么纳的么?”
他听出她话里的讥讽来,扭头看向她,轻蔑一笑,“不过是为了谋生,爷能保你锦衣玉食,余生富贵。”
“白爷对每位姨太太都这样许诺过?”红罗知道他有些恼了,仍如是问。
白昆沉默片刻,眯眼瞧着她,“你是想做正室?”
“白爷觉得我一个舞女,纳我为妾,我也该感恩戴德了?”红罗寸步不让,紧紧相逼。
白昆不语,倚着沙发,复点了支烟。
红罗仍是笑,眸底透出股落拓不羁的劲儿,“我从不敢奢求一生一代一双人,只是要我成日窝在深宅大院里打牌听曲,等着一个流连风月场、随意便可向其他女人许诺的人,等到容颜衰败,等到死,等到我不是我,”她突然停住,深深看着她,声音轻,语气却是决绝的,“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了。”
白昆眼中有一丝惊诧,像第一天认识她,从前那个烟视媚行的舞女红罗不是她,眼前的才是,像执剑问道的侠客,自由决绝,坚韧不屈。
千夜思络绎来了客,逐渐熙攘起来,衬得这里静得诡异。
红罗倏然妩媚一笑,“今夜有我的场子,白爷少陪了。”
她出去,阖了门,卸去面上笑意,静静站着,手里捏着那块儿方才被擦过鞋尖的手帕。紧紧攥了许久,红罗突然将那帕子狠狠掷开,踩了高跟鞋摇曳生姿地离开了。
白昆静坐了许久许久,一截烟燃尽了。他起身,丢开烟头,走到墙角那锦盒旁边,取了里面那只翠玉剔透的玉镯出来,瞥过一眼,扬手狠狠将那镯子砸在地上。
玉镯七零八落地碎在地上,他却仍嫌它碎得不够彻底,只恨不得它化作烟灰一般的粉末,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后台,“红罗姐,你怎么了?”烟落瞧出她心绪不佳来。
红罗换了艳红的舞裙,轻轻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不要紧的。”
烟落还未言声,便有人来催她们登场了。
琴声渐起,红罗缓缓起舞,随着音乐渐渐紧密,她的步伐也急促起来,像一只艳红的蝶,在风中翩跹。
烟落十指轻车熟路地在琴键上跳跃,一面往台下看去,众人盯着红罗,她的一袭红裙,映在他们眸中,成了两簇小小的火苗,燃烧着贪婪与欲望。
烟落余光忽瞥见舞台后的楼梯上有一星火光,仔细看去,是祁炀手里拿了烟静静站着。
她忽觉右手小臂上的烟疤灼痛了一下。
祁炀静静观望她,待一支烟燃尽,提步上了二楼,推门一进,瞧见的就是一片狼藉,一只锦盒翻在地上,木质地板上散落着碎玉,成色极好,却瞧不出本来面目来。
白昆凭栏伫立,背对着门,他闻声回头望一眼,又扭回头去,懒声道:“想来今天诸事不顺也没什么稀奇,大帅今个儿竟没去听戏。”
祁炀任他揶揄,也站在围栏旁,俯视着楼下莺歌燕舞。
“顾家许了大帅多少好处,能请动大帅说情?”白昆漫不经心地问,他目光锁在台上的一袭红裙上,忽然想到,自己方才该祝她“早觅良缘,早得佳婿。”
“就那些,都给你了。”祁炀知道他说早上的事,想必仍是耿耿于怀。
白昆沉默片刻,追问道:“那卷轴是什么?”
“一幅画,”他想起什么来,勾了唇轻轻一笑,“白爷有兴趣,不如去品鉴一番。”
白昆缓缓摇了摇头,他俯视这声色犬马的夜总会,多少人翘首望着台上的红罗,望她朱唇皓齿,望她舞姿艳烈,望她众里嫣然通一顾。
她是有这样多拥趸的。
她是引得多少人神魂颠倒的红罗,怎么甘心入他的金丝笼当一只雀呢。
白昆心底苦笑,“大帅,玄门有急务,先告辞了。”
听得他淡淡应了声,白昆才离去。
他下了楼,背身走出千夜思时,台上的一支舞刚刚结束,有人涌过来争相邀请红罗跳舞。
白昆身形顿了顿,红灯绿酒统统撂下,大步离去。
祁炀在楼上俯瞰着纸醉金迷的熙攘人群,形形色色,人生百态。昏暗中一束束彩色的灯光倏明倏暗、旋转飘忽,交织勾勒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玉烟落,像是要回后台,却被个尖嘴猴腮的男子拦住了。那人借着三分醉意,伸出手来,硬是要请她跳舞。烟落该是婉拒了他,那人却不依不饶,一把抓了她的手腕,拉扯起来。
祁炀刚蹙了眉,就看见赵予安及时赶了过来。
赵予安拦下那酒鬼,和颜悦色说了几句,那人面色稍霁,松了手,放烟落离开了。到底是左右逢源、人情练达的赵经理。
龙蛇混杂的地方,这样的事情不知还发生过多少回,若非是赵予安护着她,今日不知怎样收场。
烟落手腕被捏得留下了红印子,她将袖子往下拉了拉,出了千夜思。
不想祁炀就在门外,看着那立在门前的海报。
祁炀抬眸看见了她,“戏散了,恰好路过,想着街角那家馄饨还没收摊,等玉小姐一起去。”
烟落思忖片刻,婉拒道:“婶婶还在家中等我,回晚了要让她担心的。”
祁炀浅浅一笑,“我让何忧去和赵太太讲过了,玉小姐不用多虑。”
烟落怔了怔,瞧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算无遗策的模样更加来气,淡淡道:“多谢大帅好意,我不饿。”
街上黄包车往来匆匆,和沿着铁轨开过的电车错肩而过,千夜思门前更喧嚷些,不时有小汽车停下,放了衣装鲜亮的先生小姐出来。
祁炀没这么低眉折腰地请过谁,偏偏她还不领情,他挑了眉,“我饿了,玉小姐能赏脸陪我一道去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烟落只能默许了。
街角一个露天馄饨摊子,只三张桌子,几条长凳,招子上是“钱记馄饨”几个字。摊子里只一个老头守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在忙活。
祁炀要了两碗馄饨,捡了一张桌子坐下,烟落随他在一侧坐下。
“玉小姐别看这摊子小,全城的馄饨只这儿味道最好。十多年前,千夜思还未开张的时候,这钱记馄饨就摆在这街角了。”
老头端了两碗馄饨过来,听见祁炀夸他这小摊儿,赧然一笑,脸上又挤出几层褶子来,“先生说笑了,小买卖,就图个养家糊口。”
祁炀心情似是不错,微微一笑,让他自去忙了。
他望着烟落,“趁热尝尝。”
两碗刚出锅的馄饨腾起热气来,隔着水汽氤氲,他眉目柔和,沾了人间烟火气,眸底的冷酷阴郁也化开了。
烟落拿小勺拨开面儿上的紫菜,往嘴里送了一个馄饨,一抬头却发现祁炀含笑盯着自己,面色一红,囫囵咽了下去,像一颗小火球,顺着咽喉,一路滚到胃里。
祁炀瞧见她皱眉,连忙让那老头倒些冷水来,“刚出锅的,小心烫。”
烟落愈发无地自容,舌头和上颚火辣辣的烫,低眉仍不忘道一句“见笑了”,面上一抹绯红攀到了耳朵尖儿上。
祁炀瞧着她鬓角的碎发,毛茸茸的,勾了唇浅笑,又怕她尴尬,故意岔开话,“每天来这儿吃馄饨的人数不过来。地方小坐不下,就从自家带了碗,买了带回家吃。”
老头舀了冷水端过来,听见祁炀又夸他这摊子,惶恐不安,“先生谬赞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吃食,登不得大雅之堂,二位吃着喜欢就好。”
一碗馄饨吃完,夜间起风也不觉得冷了。烟落和祁炀默默坐着,看街上的铺子挨个打烊关门了,万家灯火逐渐只剩了街旁的路灯,孤独倔强地亮着。遥遥能听见江边轮渡的汽笛声,飘在春夜江风中,烟落忽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有收了工的伙计来吃馄饨,忙碌一天,收工一碗多放辣子的小馄饨,也是享受。
小摊热闹起来,不大的地方有些挤了,祁炀和烟落付帐离开了,一路回到了桐花巷。
巷子口,祁炀目送着她进去。烟落走到院门口,回头望去,依旧能瞧见他的影子——背倚着墙,抬了手吸烟,富家公子的做派,诗酒风流。
玉兰
烟落进了屋子,江萍已等她许久了,将一副卷轴递给她,“那个何副官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