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肃微微低头看他,他下巴微尖,颌骨线条十分硬朗,鼻梁山根处像是刀削一样又挺又直,可能是不常笑的缘故,眼尾处那丝玩味的神色总觉着有些阴冷。
长笙见他不说话,一时间有点心里不是滋味。
不过也对,西汉是他的国,他虽与西汉的仇恨不共戴天,但家国之间总是会大于私人之情,况且,他们俩应该还没到那种地步吧。长笙想。
面色尴尬的笑了笑,长笙说:“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了进宫的时间。”
李肃出门的时候,正迎上黄昏之际风雪最大的那会,阿成将雪白的狐裘大氅备好,拿了把伞,李肃摆了摆手,示意不要。
阿成问:“二爷,直接去宫里还是?”
李肃顿了顿,问他:“赵玉清已经去守着了?”
阿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谁是赵玉清,卡了半晌,才道:“啊……是,从晨起回来一直到现在都在祭堂里跪着,听说还直接占了五殿下的位子……大臣们看那架势,都没一个敢上去劝说的。”
李肃冷冷道:“占了便是占了,如今没有任何明令说赵玉锵便是储君,不过是暂代掌政,还真当自己是条真龙了。”
阿成说:“今天一天,八殿下除了跟狄国公说了几句话之外,再就是跟三公爷寒暄了几句,其他人问什么他都不理的。”
李肃问他:“明日金棺入陵,梁骁的事,有没有什么眉目?”
自隆武帝逝世当晚,梁骁手下半数士兵皆跟着蒙奸一起反了,赵玉锵大怒之下当夜就将梁骁扔进了大牢,梁国英远在聊城听说了消息之后急的焦头烂额,却也不敢贸然回来,还是三日前法师替哀帝诵经时说需要几位煞气重的将军给哀帝压魂,梁国英这才被招了回来。
当年西汉烈烈威风的镇国将军,这十年来一直过着蝼蚁伏低般的日子,满腔热血都随着北陆的那年风雪湮灭而去,不知今朝。
明日哀帝入陵,按道理,百官须得全部就位,梁骁作为京畿殿一员,理应跟着前去,却不知赵玉锵会不会放他出来。
说起来,他入狱这事,终究是李肃对不住梁骁在先,若非之前他故意将梁骁的人手安排在长生殿外,也不至于生出这样变故,不过李肃也是后来才知道,梁骁手下那批人,早在几年前就被魏淑尤给换了个一干二净,这通天的本事,若是其他人来做,李肃倒还觉得新奇,可若是魏淑尤的话,只能算是梁骁倒霉了。
下人早就将马停在了门口,李肃正欲翻身上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凝重了起来,朝阿成说:“你先在这等我。”
随后头也不回的进了府里。
长笙看着屋外的雪怔怔,不一会儿,但见李肃忽然折身返回,不由一愣。
看他肩头已经落满了雪,正要问他怎么了,就听李肃站在门口朝他轻声说道:“长笙啊,倘若那一日真的来了,我会顺着我的心去做抉择。”
等长笙回味过来这番话语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了。
月亮有些惨兮兮的吊挂着,满目的白将黑夜都反照的一派明亮,梅花的花枝被厚重的雪压断了腰,“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小院里乍起,惊的枝头栖息的夜枭猛拍了两下翅膀,哀叫几声。
黑衣人把信递到案头,长笙有些为难的扶额说道:“太快了,两日一封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黑衣人忍不住笑了一下,却不敢多话,只说道:“王爷还等着少爷回信。”
长笙压根不敢去拆那信件,原因无他——一个月前他从老黄马背上跑了回来之后,被老黄一状告到了远在雁渡门打仗的魏淑尤,后者气的差点就伶着他那七八十斤重的长戟过来把长笙捅死,后来若不是战事吃紧,长笙小命肯定是难保,原以为庆幸躲过一劫,却不想魏淑尤每日一封骂骂咧咧的信现如今已经将他案头堆的老高。
内容就是些不干不净的脏话,字又是出奇的丑,一开始长笙还硬着头皮看完后回个信,到了后来,连拆信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每每看着那字,就好像魏淑尤站在他眼前似的,手里提这个棍,要将他乱打一通。
他爬在桌子上做了个不情不愿的表情,朝黑衣人说:“就跟他说我最近几天没空回他?”
黑衣人:“咱们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少爷每日做了什么王爷都一清二楚。”
长笙:“……”
还让不让人活了?
不满道:“谁让他老骂人来着!”
黑衣人:“王爷说了,打是疼,骂是爱,骂的多重,爱的多深……”
长笙:“……”
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
长笙问他:“边关降雪了吗?”
黑衣人:“降没降雪都写在了信里,少爷一看便知。”
长笙:“……”
黑衣人说:“王爷还说了,这封信要是还不回的话,他过不了几日就会在少爷睡着的时候过来掐死你!”
长笙:“……知道了,你等我会儿。”
长笙小心翼翼的将信封拆开,有点没眼看上面狗啃的字,黑衣人笑说:“都一个月了,王爷八成已经消气了,少爷不必顾忌。”
长笙一想也对,魏淑尤这个人本就没什么脾气,生气最多也就吓唬吓唬他,况且也这么长时间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吧?
他抱着侥幸心理开始看了起来,果然,语气一片温和,无非是些唠家常的闲话,长笙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却在最后一句顿时停住——
“是不是以为我消气了?想的美!小兔崽子,半个月后我去看你,到时候给我小心点!”
长笙:“……”
把回信交给黑衣人后,长笙觉得魏淑尤看到回信之后应该会更生气吧,他突然有点后悔,本想将传信的人喊回来,可那人脚程太快,早没了踪影。
第67章
西汉自春秋九国起,便是整片大荒最大的一块版图,不论从经济、医学、农耕、商业来说,都算是当时最为发达的。
当年的东陆和北陆还未分割的如此清楚,虽然一直有一道界限存在,但北陆的大片土地依旧是由西汉管辖统治,最远追溯到西汉高祖之期——
高祖赵起励精图治,摒弃游牧改充织锦,扩张财力,打击门阀士族,解放奴隶制,发展商业及军队战斗力,拓展疆域。
当时西汉的国风可谓空前绝后,人口数量占据了整片大荒的三分之一,国内交通四通八达,城市更为繁华,对外贸易不断增长,引八方朝拜,成为当世第一个与外邦交集的国家,可谓千古之国。
后来高祖十五年,铁尔沁王殷寿横空出世,于朔北高原上发起了第一次空前绝后的大规模战争。
西汉大军首次受到挫败,联合其他八国共同攻击北陆大军,被当时还未闻名于世的铁浮屠用马蹄踏平了三十万血骨,从那时候起,最为弱小的燕韩魏赵四国均消失不见,高祖晚年之际无力抗争,将大片北陆的土地拱手相让,原以为铁尔沁王想做当世之主,最终却也只在占据了整片北陆之后,便再无任何动作。
西汉自那一场长达七年的战争之后,国力倒退了近一百年,高祖晚年弥留之际,只叹自己这一生丰功伟绩是败给了‘黄金之血’,至于对铁尔沁王本人,高祖从来都未曾亲口承认过他的伟大。
天色透着诡异的灰黑,大雪弥漫扑眼,莽原之上响起几声鹰啸,凄厉苍凉。
此刻一处僻静的院落屋顶上,摆着一张不大的方桌,桌上放着一壶酒和四个白瓷酒杯,殷平披着黑色的大氅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面向北方,隔着风声,将四个杯子中的酒一一见满。
他一双手被冷风吹的通红,透明的液体每每顺流而下之际,他都要低声喃喃说上几句什么,等四个杯子全部都倒满了,才给自己添了最后一杯。
“父亲,母亲,殷康,阿羽。”
他一向沉着的面色此刻突然多出一丝柔软和无助,像是只刚刚出生不久的狼崽,在看到这新奇世界之时,流露出来的恐惧与怯懦。
眼前的四只酒杯一一排开,殷平举起自己的杯子,朝剩余的几个轻轻碰了一下,说:“今夜难得我们一家人可以坐在一起喝酒,风雪太大,这第一杯,我先替父亲和母亲饮下。”
他说着,仰头灌下,院内的灯盏忽然被风吹灭了一烛,没有前来将它重新点燃的下人,只有青君裹着貂裘于长廊之上抬首静静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