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这就来。”
邹觅应罢,遂欲御剑而去。冥冥中,却像有什么牵引着他,让他低下头来,俯视脚下的废墟。
一地残砖败瓦。大火沿着可燃的废材一路烧过去。道观废墟陷入火海。
方才还金碧辉煌的前堂只余一地烂碎木渣。神像金色的胎体转为焦黑,隐隐露出内里的人骨。
一股莫名的烦闷涌上心头。
也不完全是烦闷,他总觉得,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低声呢喃呼唤,带着无尽的哀伤。
“怪了,这破神像都摔烂了,只有一具破骨头,有甚好看的?”
他喃喃自语,遂摇摇头,御剑而去。
捉住他们的法宝着实厉害,仅一瞬就将他们三人全部收住,威压出奇惊人,连全瑛分身上的神识也差点昏死过去。
尚存一息的神识悄悄飞出道童躯壳,在其余两人身旁转悠。
“玉贤先生,玉贤先生?”
玉贤犹握竹篪,趴在黑漆漆的阴影里不做声。
不得不说,他毕竟是仙门中最讲仪表的乐修出身,就连趴在地上,躯干四肢的曲直都恰到好处,体态既不僵硬也不软绵,十分得体。
全瑛的神识在他鼻下一探。
万幸,没死。
神识又飘到另一边,戳戳宋徽安的脸。
喜娘面已摔碎在地。厉鬼露出真容。比起玉贤,宋徽安陷入昏迷时的体态也不甘落下风。
他竟是跪坐在地上昏过去的。直起的上半身随着低垂的头颅,呈现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几乎能叫人想象出衣物下薄而美丽的肌肉。
姿态颇有慵懒弄香兰的味道,不算结实宽厚的肩背如一柄薄刃刀,秀丽中带着难言的凌厉。
全瑛想,他以这个姿势着陆,屁股和大腿准要疼死。
且说宋徽安素喜洁净,将这具假身保养得极用心。
他们出门逛夜市前,他甚至拿路上买的香片,融进清水,仔仔细细洁了面。他的脸颊嫩得像一汪有弹性的温水,任谁碰上都会爱不释手。
若非为情况所迫,全瑛倒还真想趁着难得的机会,捏着宋徽安比常人凉润细腻许多的面颊,不放手了。
第44章 笼市其一
“……竹哥哥,竹哥哥?你还好吗?回答我呀,哥哥?”
宋徽安不做声。
全瑛心中一沉。
这到底是什么法宝?
按理说,厉鬼只是借用桃木假身,即借宿在这个躯壳中,躯壳所承受的伤害并不会转移到他的本体上,戏鱼但眼下,宋徽安的鬼体业已陷入昏迷。
假身的眼睛微微张开,呆滞地看向地面。凝结着错愕神情的脸配上无神的瞳子,让他如同人偶。
这真真是个混蛋法宝!元婴修士和千年厉鬼的神识对其竟无任何还手之力,而全瑛的神识哪怕只分出万分之一,对污邪秽物仍具备天生的威慑力。偏生在这捉人用的法宝中,全瑛竟感受不到半点秽物应有的凶恶之气。
萦绕在三人身侧的,唯有纯粹的静谧与黑暗。
全瑛分身的神识气得冒烟,他的本体能清楚感知到,潮水一般的疲惫感正一叠又一叠地冲击着自己的神识。
分身那头反应愈发迟钝,竟让上神本体也有种眼皮挣扎着要合上的错觉。
这抹神识受伤了。
以防彻底睡死过去,神识赶忙回到假身中,借助仙桃木仅存的那点日月灵气,调养生息,以坚意志。
此处也不知是何方天地,黑得不见边际。
太安静了,他们好像都躺在坟冢中。
不知过了多久,三人头顶才豁开一张口子。
不算明亮的几束天光倾泻而下。那口子太高,让里面的人瞧不清外面的情况。
低沉的念咒声传进法宝中,于四野回荡,如洪钟声般振聋发聩。
全瑛眼睁睁地看着玉贤的身体被一股风托起,送了出去。
而后,那道口子又闭合了,眼前归于纯粹的寂静。
过了许久——全瑛想,外面的人或许是将他们转移至了别处——整个世界忽然间天翻地覆,小道童和厉鬼被一股脑从中倒了出来,摔在地上。
一离开那黑漆漆的法宝,全瑛的意识便豁然清明。只是假身身上仿佛有泰山镇着,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全瑛无法动弹,宋徽安无知无觉,二人也只能闷声摔进冒着腥臭气味的泥土里,任由尘土弄脏身上的衣物,狼狈至极。
随着一声糙拙二沙哑的吆喝,几双粗糙干枯得像树枝一样的手应声拽住二人的衣服,哼哧哼哧地拖着他们,往不知何处去。
无数细碎的声音汇聚成河,流进全瑛的耳朵。
“今天哪家的肉好啊?”
“街口第三家啊,他们家的肉一向都好,红烧,炖汤,都顶香。”
“哎呀呀,乖宝宝又哭了,不哭了哦,阿嬷给你剁肉圆吃!”
……
一串串声音极碎极小,叽叽喳喳,恍惚间让人如置身于乡村庙会。
全瑛逐渐找回一丝气力。他挣扎着抬起眼,大吃一惊。
拽着他的,竟是个半人半猪的怪物!
怪物直立行走,猪头人身,后肢为猪形,还拖着一条尾巴。
兴许是累了,几头怪物一摇一晃,喘着粗气,其声粗重,俨然是猪圈中家猪喘气的声音。
全瑛眼睁睁看着几头怪物将自己和宋徽安拖进一间茅草小院,二人连着地的下肢和屁股早就带起了湿软的泥,在地上留下很长的拖痕。
这分明就是猪圈啊!
想起地上的腥臭,全瑛简直要窒息了。
“呼——呼呼……”
怪物气喘吁吁地,步子慢了不少,仍坚持执行方才得到的命令,将两人拖到小院一处角落里。
角落里传来哼哧哼哧的声音,以及肉体因拥挤而摩擦作响的声音。
“呼呼!呼噜噜!”
“呼噜呼噜……”
几头怪物用全瑛根本捉摸不出半根头发丝儿的语言交流片刻,便一人抱住全瑛的上半身,一头抱住他的腿,摇一摇,摆一摆,小时候摇小船似的,将他摔进臭气熏天的软泥地里。
全瑛后脑着地,地上蒙着厚厚一层湿软腥臭的不明物,虽没脑袋开花,但也被臭眼冒金星了。
待到几头怪物走后,全瑛忙聚精会神地将分身的精力恢复过来。
待到他看清眼前的情况,登时又恨不得自己真的能昏过去。
四面由砖墙围起,极难破墙逃走,缩在墙角下争抢水源与食物的、像不长眼的牲口似的,竟是一群光溜溜的活人!
这些人撅着屁股,趴在石槽上吸粥,好像人活于世,只要每天有一口剩饭吃,就能忘却所有不如意的事。
这些人身上的衣物早就成了烂布条,满身污垢,皮肤上沾着凝固的可疑深色泥块。
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状貌悲惨,无异于猪猡。
全瑛崩溃了。
一群活人被养在猪圈里当畜生,本就让人毛骨悚然了,他们喝着粥,面上无不是满足的幸福,更叫人骇然。
有人猪猡发现地盘上进了新人,便回过头来。
看见他结块的毛发和嘴边不知是泥还是粪的黑块,全瑛惊恐至极。
别过来!别过来!不准过来啊啊啊啊!
一只人猪猡怯生生地爬过来,伸长脖子,鼻子在二人身边嗅了嗅,遂“嗷呜”一声,在宋徽安脚边吐了口痰,大摇大摆地爬回原地,作休息状。
起初,全瑛还道是人猪猡住的这个猪圈中泥粪太厚,将这些人膝盖以下的部分盖住,不想等人猪猡走近了,全瑛才惊愕地发现:不论男女老少,这些人猪猡根本没有腿!
污泥之下,依稀可见切口整齐的残肢边缘。
有人在大肆蓄养人畜。
这还不是自古以来残暴贵族惩罚罪人的方式。这些人畜身上隐隐流露出些许法力,法力不浓,单个干不成大事,要积少成多,才能凑足了用来做某个法阵或者祭祀的引子。
究竟要多少人呢?答案难以精准预估。
看着人畜扭动着躯干满地蠕动、哀嚎的模样,全瑛的眼前便能浮现出陈尸百万的血腥画面。
他头痛欲裂,眼前的情况已经超出他的预想。他缓缓放出一缕神识,竭力搜寻四处线索,却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弄不清。
他远在天宫的本体也对着水晶镜干发愁。
他根本找不到这是什么地方!
天然而隐蔽的隔层阻绝了此间与外界一切的联系,上天入地都找不到这究竟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