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那一刹,我彻底怔住了。
——“孤要立承叶为本朝凤君。”
偌元神色自若,目光坚定,仿佛在说一件无比寻常的事。她说,要立我为凤君。甚至并非我的引导,并非我的祈求,她就这么自行决定了。
一件全天下都不同意,只有她同意的事。
我……
不爱。
不。
怎么可能。
这毫无根据,毫无……道理。
送我白玉簪子的老宫人,忽有一日笑着到我殿上来,说:“侍君,得了那枚簪子的人一生情意平安顺遂,必当绾住妻心,白首偕老!只是侍君,老身道一句不敬的话,如今有人称您为纪宋祸水,老身真是气愤难当……”
这是为何……
她笑了笑,像是在褒奖我德行过人:“侍君那日来向老身要那簪子的时候,老身便知,您是真心倾慕陛下。”
……
“那日的砖地不好擦,侍君受累擦了一个日夜,只是觉得那簪子与陛下常穿的衣裙相配吧?”
……
“老身在这世上活了快七十年了,识人还是会的。侍君,你还年轻,世人闲言碎语听不得,万不可因几句讥诮闷闷不乐,这可不利于以后与陛下生子。”
……
“只要侍君自己想开了就好了,老身实在不该唠叨,这便告退了。”
“等等!”我唤住她。
我想问她什么?却一时语噎,张口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大概也没有听见,含着笑便远去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蓦的,耳边传来了大雨的声音,滴滴答答没个断绝。再匆匆回望眼前,却没有雨点。
原是一场梦。
我醒来后不由自嘲一笑,近来缺觉,今日好不容易睡了半个时辰,却尽梦见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说我爱上偌元,呵,这马屁拍得……过于精湛。
我本就打定主意要做纪宋第一大祸水,让他们说两句又有什么?事实嘛,我才不会生气。
倒是昨夜饮了不少酒,宿醉未消,抬手一看手上还沾有些许墨迹。我走到桌案前,好奇自己喝醉的时候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
靠近了,只见一摞宣纸上全是新墨,都是昨晚写上的。
可全篇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
我不爱偌元,将来也不会爱上偌元。
第22章
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选择而已。
偌元奋力问她:“老师一定要苦苦相逼么?”
曾几何时,她也料想过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宣邑较她想象中还要绝情百倍,与那个与她念叨“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老师判若两人。
宣邑虽善弄权术,当年先帝把年幼的偌元交给她时,她却一度将偌元捧在手心里爱护。
那时,先帝膝下不止偌元一个女儿,有诸多对这位置虎视眈眈的皇女,随时准备除掉偌元这个阻碍,跻身帝位。却也是宣邑一手扶持,将她揽于身后,替她阻挡了一切伤害。
“老师,我真的适合做皇帝吗?可是……她们要是一直跟我抢该怎么办?”
大抵是见她真的害怕,宣邑在她身前蹲下来,认真地告诉她道:“你是天子,也命定该做皇帝,这个是谁也抢不去的。”
可她那时也只是想要利用偌元做自己的傀儡而已。
殿中空灵,偌元的笑声变得格外突兀。
“你这么想救扁鸦?我偏不放过她!承叶若是死了,我必然也让未虞生不如死。”她拿起案上的黛笔,玉指一收托了铜镜起来,竟开始给自己描起了眉,“老师,说起来还要多亏你教我这些呢,这便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她刻意将眉梢描得粗细不一,怪异非常,举着铜镜左看右看甚为满意。
“老师,孤听闻未虞身子愈发差了,没了扁鸦的药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哦?”
她嘻嘻笑着,一举一动愈发与宣邑相似,狠辣善变爱权,竟一个也不少。祈眉感觉自己仿佛是在与年幼版的宣邑遥遥较量,眼前的烂摊子也是一团混沌。
祈眉揉了揉额角,尽量避开有关未虞的话题:“好吧。陛下既然难以选择,臣也不愿再为难。只是还有一事相告……臣奉命扣下齐国使者,替陛下把想做的事做了,此举发自内心,不用谢。”
于偌元来讲,选择很简单——要承叶,或者要江山。
她不知道祈眉还留有这手,把齐国也牵扯进了来。承叶若是得知此事一定会想方设法给齐国传递消息,而一旦齐国出兵,后果不堪设想。
“你什么意思?”
偌元搁下黛笔,铜镜上冷光反射出她阴郁的神色,恰似染池里的浑水。
祈眉答她道:“诛杀扁鸦与扣留使者都是一个道理,陛下又何须犹疑应该选择哪一个?纪宋势微,向来惧怕与齐国兵戎相见……”她说到此顿了顿,“不过既然你喜欢做,我就替你做啰。”
唉,反派真难当。
“此局只有扁鸦可解,倘陛下杀了她,等于断掉了自己所有后路,陛下请好好考虑吧。”话说到这里,祈眉自觉已经够了。
再说下去,也只会是讨价还价。
偌元把铜镜搁在案上,却始终不肯松手,指尖被边沿压得煞白。
祈眉余光一瞥,不动声色起身出殿。心道偌元若是再年长些,历练再多些,自己还真不一定斗得过。
同党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宣相,方才没有与您说……葛大人因守在殿门不肯离开,被苏大人刺了一剑。”
“被苏大人刺了一剑?”
一眼过去只看见宣党,长芮果然不在其中。
“是的,但季大夫说只是一些皮外伤,并没有什么大碍。”
呃……长芮,这牺牲也太大了吧。祈眉扯了扯嘴角,道:“遣人告诉葛大人,他此番有大功于社稷,让他好好养伤等着领赏吧。对了,你现下隶属哪个部门……咳,哪个府?”
“宣相忘了,下官与葛大人同属御史府,当时是您亲手提拔的殿中侍御史……”
祈眉一时语噎,竟觉得与她说话似乎比方才逼宫还要困难一些,忙擦汗转移话题道:“嗯……长芮受伤之后,苏紫恒去了哪里?”
“她大概是……”
紫恒回了廷尉府。
自她回廷尉府开始,宫中消息不绝于耳。渐次传来的,要么是宣相逼宫,要么是使者被扣,要么是长芮重伤。她方知什么叫坐立难安。
只是莫名其妙的是——她坐立难安的缘由不是因着预料到偌元即将退位,而是因着一连半个时辰都没有葛长芮的消息,她脑中一次次浮现出他当时痛苦的模样,觉得自己下手颇重。其实根本没必要动手,也不知当时中了什么邪,就想照着心窝子戳他一下。
“苏大人,您不会真的在担心葛长芮吧?”燕脂从旁问她,“您别忘了,那三个使者也是葛长芮报上您的名号擅自扣留的,他可是利用咱们帮宣邑做了不少坏事。”
春花秋月,兴许在她这里从不曾烂漫过。可廷尉府的琉璃台中仍有一尾活蹦乱跳的锦鲤,始终在水中窜来窜去。
“我那日烤的不是莲池里的锦鲤,而是在街市上买回来的草鱼。莲池里的锦鲤便给大人养着吧,哪日不愿养了,再放回去就是了。”
那时葛长芮将这尾锦鲤交给她时,她原本十分嫌弃,现下算一算已然被迫喂了它半月有余。
如今一见到它耳边便挥不去葛长芮的声音,是不是该把它给放了?
倒是……真有些舍不得。
紫恒捻了几颗鱼饵,抛洒进了琉璃台中:“那些使者现下在哪里?”
燕脂并不知道,“这事大抵也只有葛长芮一人知晓,齐国那边……也不知道还能拖多久。这个宣邑,原本我还信她保扁鸦是为纪宋考虑,现在看起来真是为了帝位丧心病狂。苏大人,看来咱们还是辞官保命吧?”
虽是玩笑,听罢这话紫恒还是皱起了眉,不能释怀。
“倘此事传遍朝野,这样想的人大抵很多。”鲤鱼的身影摇动,在紫恒的眸子里扭曲变形,“消息一定要先捂住,千万别走漏了。”
朝代更迭,掌权变幻,原本也是极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于是乎接下来就只剩下等待。此时此刻,无论宣党还是苏党,大抵都在静静地等待偌元决意退位的那一刻。
等待着纪宋由宣邑掌权。
第23章
“江南夏日里,一个女子在江上采莲。”祈眉从未虞枕边取来他的旧折扇,展开轻轻摇了摇道,“她正采着,一艘小舟从她身旁划过,微风阵阵,吹得她手里的莲叶不断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