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夜已深。乡村的夜晚静谧安宁,唯有蝉鸣蛙声从窗缝处钻进耳朵里。没有空调的夏天,让刚到这个书里世界的胡娇娇很是不习惯。杨玉乔将窗户又开宽了些,手里拿了把大蒲扇子,坐在床边轻轻给胡娇娇扇凉。
胡娇娇不得不说,杨玉乔虽然年纪也不小了,可一颦一笑都格外好看,明明身上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短袖小褂,手里拿的是大蒲扇子,可雪白的手腕轻轻摇晃的姿态,像极了身着旗袍、手摇团扇的江南美女。
“妈,爸过世后,你就没再想过要回自己娘家?”
杨玉乔轻叹了口气,“想过啊!刚结婚那会儿我不敢回去,等有了你之后,我也跟你爸悄悄回去过一趟。可到了老家一看,什么都变了,老宅子也换了主人。一打听才知道,有人把土改之前你外公当过地主的事扒拉出来,虽说那会儿田就给收走了。可你外公和你舅舅脑子活络,家里还藏了些家底子,有小铺子做些生意。可被坏人一挑拨,还是都遭了□□了,说他是奸商。我和你爸打听了一圈,就知道人被拉往外地农场去了,具体是哪儿以前那些老街坊也不知道,家里其他人也搬走了。这些年你爸只要一有机会去县城,就会四处托人问。”
胡娇娇在心里寻思着:没想到这美亲娘还是个有钱人家的闺女。按照年份,也快到能平|反的节点了。只要外公一家人没事,还是有团聚的机会。到时候再打听个人,要比现在容易得多。
既然聊到了这个话题,杨玉乔也打开了话匣子,给女儿讲了很多她小时候在娘家的故事。兴许是杨玉乔的声音太过软糯好听,胡娇娇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胡娇娇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恍惚间看到眼前似乎有亮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小小的屋子里,昏黄的煤油灯下,杨玉乔竟然还没睡,在聚精会神做着针线活儿。
“妈,你怎么还不睡?”胡娇娇忍不住叫了一声。
杨玉乔回过头来,莞尔一笑,“娇娇怎么醒了?嗨,这不刚刚忙活你的事儿,耽搁了些时间么,今天晚上不赶出来,积压到明天要做的就更多了。妈不习惯拖着,反正也没啥事儿。”
“做什么呢?”胡娇娇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凑了过去。不由惊叹出声,“妈,你的手真是太巧了!”原来杨玉乔正在做鞋垫,蓝底子金色绣线锁边,图案绣的是并蒂荷花、锦鲤戏水,兼职栩栩如生。胡娇娇又翻了翻绣筐里别的鞋垫,有绣野鸭的、有绣芍药的;除了鞋垫还有手绢、方巾、肚兜。
杨玉乔不好意思地笑道:“这算什么?你外公家原先绸缎庄里的绣娘手艺才是真好呢,我也就学了个皮毛。”
“妈,算上奶奶和二叔他们咱家一共也就七口人,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东西?你这是给谁绣的?”
杨玉乔像看傻子似的嗔了胡娇娇一眼,手上的活儿却没停,“这傻孩子,哪里是给他们用的?这不平时妈用来换毛票的么?妈在生产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也挣不了几个工分。不靠这个手艺,上哪儿每个月给你奶奶交两块钱去?”
果然如此,胡娇娇听了,是气不打一处来。
“妈,再没听说过一家人住一起吃饭还要人交伙食费的,一个月两块钱还不如去吃生产队食堂!”
杨玉乔也眼圈一红,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去食堂吃也得交这两块钱,你还小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不就是奶奶横竖都想要你给她‘上供’、她好再贴钱给二叔他们么?”
“嘘!小点声!”杨玉乔急了,忙捂住了女儿的嘴巴,压低了声音,“四下里安静着呢,留神给你二叔他们听到。”说罢,她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这个丫头平时没心没肺的,竟然也懂了。是啊,可不就是惦记我这点还能榨的油水么?”
说完后,杨玉乔便心酸地微低着头不做声地开始在手指上绕线。
胡娇娇盯着母亲看了一阵,冷不丁地出言问道:“妈,当初你跟爸从外公家逃出来,不可能一点过日子的盘缠都不带吧?”
杨玉乔没想到女儿会突然这么问,白皙的脸庞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道:“带……也没带多少。”
“村里不少人都住的泥巴房呢,咱家这四间大瓦房是怎么起来的?”胡娇娇并没有打算就此打住,而是问到底。
杨玉乔望着女儿清亮逼人的眼神,心虚地垂下了头,“当初你奶奶说我名不正言不顺,想进胡家门多出点儿也是应该的……”
“妈,你怎么这么傻?”胡娇娇气得直跺脚。杨玉乔委屈地撇了撇嘴,杏眼含泪地望着女儿。胡娇娇的气一下子就扁了,这个亲娘当真是水一样的性子,又长得这么漂亮,当初还幸亏是遇上了胡守义这样的好人,要是碰上感情骗子,恐怕被人吃得渣都不剩了。
“爸可也是有手艺的,这些年也攒了不少吧?”
杨玉乔怔怔地一愣,“你爸去世之后,就都给你奶奶、二叔他们翻箱倒柜搜走了,你忘了?”
经杨玉乔这么一提,胡娇娇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原主的记忆,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那看来,这个家是当真一穷二白了。
胡娇娇夺下杨玉乔手中的针线,握住了她的双手,“妈,爸去世后你辛苦了,你给他们老胡家贴了那么多,就算是替爸还的养育之恩,也还差不多了。往后咱娘儿俩要为自己活。”
杨玉乔面露难色,“说的容易,我又没个力气,也没能给你留个兄弟,能靠谁?”说着就要滚下泪来。
胡娇娇忙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生怕她又哭起来,“妈,咱谁也不靠,靠自己的双手。”
“靠自己?”杨玉乔不解地抬起头。
“对!就靠自己!你看,你有这么好的绣工,我呢打算继承爸的遗志,爸不是给我留了本他手写的菜谱吗?我就去做厨娘!你看现如今外面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那生产队的大姐、大姨们哪个不是弱女子?哪个不是干完了活儿挣工分,回家还把鸡鸭猪给喂了?别人能行,我们也能行!”
似乎是被女儿眼中的坚定给感染了,杨玉乔也终于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胡娇娇蹙起眉,“不过咱们再能干,赚的工分也好、换毛票粮票也罢,可都不能再去填二叔一家的无底洞了。这个家得分!”
“分家?不可能的!”杨玉乔几乎是第一时间摇了摇头,否定了胡娇娇的提议,“长辈不提,晚辈不能主动提分家;长辈还在,晚辈就更不能分家了。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的。”
“我们不提,让他们主动提啊!”
“怎么会主动提?”杨玉乔一脸不信。
胡娇娇冷笑一声道:“妈,你说爸也不在了,奶奶本来就不喜欢你,我又是个女孩儿,二叔家有男孩儿,奶奶为什么还要让我们继续住这里?”
“因为……因为你爸爸吧,毕竟我们也是……”说着说着,杨玉乔自己也没信心说下去了。因为她是守义的媳妇、娇娇是守义的女儿?守义在的时候,婆婆就不待见她们娘儿俩,更别提守义不在了。如果真在意着,又怎么会跟小叔子一起在守义走后立马将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搬空、把守义的钱也拿走了?
“因为你会绣活,还能赚俩工分。妈,就你这手艺,放在村里生产队可惜了,换不了多少;放到镇上、县城跟人家换,能翻倍!”那时候不能说“赚”,得说“换”,否则就是投机的。不过胡娇娇深知,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那时候百废待兴、春风吹遍大江南北,是很多人白手起家的好时机。
“真的?”杨玉乔瞪大了眼睛。
胡娇娇点点头,“妈,你信不信你这边交不出每月的两块钱,那边不用说她们就主动撵我们走了?”
倒不是不相信这个,杨玉乔愁上心头,“只是走了之后,我们不就无家可归了?能去哪儿?”
“妈,家不在于这个瓦房,只要我们母女在一起,就是家。”胡娇娇耐心地开导着杨玉乔。终于,杨玉乔也坚定地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不知怎的,今天晚上的女儿格外不一样,说话的样子像极了她爸,杨玉乔像又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胡娇娇忍不住问道:“妈,你这眼睛怎么老是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