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殿前,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六口大箱子,上朝的文武百官不由暗自揣测。更有人围着大箱子看了半日,胆大的还交头接耳,讨论大殿门口突然出现六口大箱子是什么意思。
早有宫中的暗卫在一旁密切关注,将那些官员的脸色与反应暗中记录下来。
那些假装看不见的,要么怕事,要么心虚;那些围着箱子讨论的,大概率和本次箱子事件无关,所以才会这样肆无忌惮。
稍后,弘晖皇帝驾到。百官山呼万岁,大朝会正式开始。
程博简还是站在皇帝宝座与众臣之间的那个平台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执圭行礼,程博简就要开始奏禀头一件政事……
弘晖皇帝却突然开了口。
“每日早朝都是那二十件政事。内阁批了票拟,朕又给了朱批,也不必事事再拿到殿上讨论。今日大朝会,百官皆在列,咱们君臣不妨来议议大事?”
众臣暗暗吃惊。不知这皇帝又
要玩什么大事。
程博简不动声色,似乎皇帝玩出什么花样都已经不足为奇。朝中很大一部分的官员都在暗忖程博简的神情,见他面无表情,一时倒也拿捏不准,便都垂了头不敢说话。
“朕这里,有一份越过了内阁,直接投给朕的密折。不知众位爱卿想不想听听?”
程博简一愣,道:“皇上,臣子递送奏本,必须经由机枢处,由内阁先行票拟再呈送皇上,这是祖制。何人竟如此逾矩,若是妖言惑众,岂不有辱圣听?”
吏部尚书庄翼不明就里,只觉得程博简这话说得有理,也出列道:“太师此言有理。皇上请三思,此风不可长。今日有人越级提奏,皇上应了,往后上奏就没有规矩可言。”
倒是礼部尚书徐瑞老谋深算,眉头一皱道:“皇上既然能将此密本拿到大朝会上说,想必是件要紧之事。庄尚书不妨先听一听这密本说的是什么,再下定论可否?”
庄翼见徐瑞出来说话,顿时察觉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礼部徐尚书可是在弘晖皇帝亲政后才复的职,大家早已将他视作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红人。红人说话,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看来是自己失之谨慎。
庄翼诚惶诚恐:“臣多虑,请皇上降罪。”
秦栩君知道庄翼还算是勤业恪职,说这番话倒也是他吏部尚书的职责所趋,并非对程博简的盲从,便也不打算追究。
“庄卿何罪之有?不妨一起听听密本所奏,朕再听庄卿说说想法?”
说着,秦栩君从仁秀手中接过密本,缓缓翻开,脸上浮出难以捉摸的微笑。似轻蔑、似嘲讽、似猎豹出击时的须发皆张。
“都察院左都察使俞达,奉圣命,巡使平徽江南二省。归程时行水路,遇水寇,劫走行李六箱。中州府全力剿寇,剿毁水寇老窝,擒得水贼六十三名,六箱行李悉数追回。本该物归原主,然清点行李时,发现数额之巨、珍宝之煌,令人咋舌。中州府不敢擅作主张,将六箱行李送交大理寺定夺。”
满朝文武,皆听了个汗流浃背。
短短百来字,其间蕴藏的,何止剿寇与追赃,这等惊心动魄,足以掀起一场朝廷风暴。
大正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第172章 江山锦
这死寂,让颤抖者更颤抖、让惶恐者愈惶恐。
不知过了多久,邬思明问:“皇上,臣斗胆相问,这密本是何人上奏?”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从群臣中传来:“既为密本,便不该追问上奏之人。否则,何密之有?”
众人一看,却是一个长相俊朗的年轻官员,脸生,却浩然豁达,一身正气。
邬思明皱眉:“你是谁?这朝堂之上,阿猫阿狗都可以说话了吗?”
程博简却垂下了眼睛。他望见了束俊才清朗的样子,除了晒得黝黑的肌肤,束俊才所有的蓬勃与进取,都与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纵是千山万壑,纵是高位贵胄,束俊才都不怵。束俊才怵的人,始终只有雅珍长公主。
他目光清澈明亮,朗声道:“臣新任监察御史束俊才。大朝会准许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尽数列席,为的正是广开言路、广纳良谰,即便臣叫阿猫阿狗,也可以堂堂正正发言。”
程博简终于缓缓抬起眼睛,望向大殿中央。
从他的角度望去,虽不及皇帝那般俯瞰众生,也已是高高在上。
邬思明佝偻了,而束俊才正挺拔。
他开口说话,缓慢而平静:“朝堂之上勿逞口舌之快。诸位还请就事论事。”
邬思明心中不服气,却也要给程博简一个面子,缓缓将身子稍侧向诸臣:“俞大人任都察院左监察使已有多年,素来差事办得如何,朝中有目共睹。即便作为钦差巡省,也是常有之事。干御史这一行,清水衙门、还容易得罪人……”
说到这里,邬思明故意顿了一顿,给了束俊才一个眼神。那眼神是警告,也是蔑视,提醒束俊才你也是御史,可别上任头一天就得罪了内阁大臣。
束俊才却立得直直的,坦然将邬思明的目光承接了过去,并未说话。
邬思明接着道:“六箱行李失窃,俞达报官时可有说明行李内容?若有人挟私报复,栽赃陷害也未可知。臣追问密奏之人,便是有此担心。既是皇上有心保护,那就当臣没有问过,皇上恕罪。”
若搁以前,内阁重臣说这样的话,倒也不算重。
毕竟大靖朝的朝臣们都挺敢说,从靖圣祖摆出开放姿态
以来,朝臣们就仿似得了金甲护体。圣祖皇帝太英明,没甚可指摘,到靖世宗和靖仁宗,这两位软弱些,朝臣们可高兴坏了,没少骑在皇帝头上耍威风,所以才有了后来荒谬的靖显宗和荒诞的靖神宗。
实在是被管得叛逆了啊。
到了弘晖皇帝,虽是回宫不及一月,正气势夺人,但在邬思明看来,也不过就是刚刚亲政的孩子。你能气势汹汹到现在,不过是我们内阁避你锋芒,还真的怕了你不成?
所以邬思明说完,只觉得理直气壮。
秦栩君静静地听他说完,眼神冷静如深潭之水,嘴角却浮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邬卿言之有理。”
邬思明心中一松之际,聂闻中眉心陡跳,察觉出莫名的危险信号。
他迅速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正要开口说话,却发现皇帝已经笑吟吟地从宝座上站起,指了指仁秀。
“叫他们将六口箱子抬进来,给诸位爱卿开开眼。”
原来那六口箱子的伏笔在此。
二十四位精壮太监将六口箱子抬进大殿,满朝文武自动退后,分列于两边,让出中间一条长长的通道。
六口箱子依次落地,由远及近,一字排开。诸臣凝神屏气,都在等着揭晓。
秦栩君从高高的宝座台阶向下走,程博简心中一凛,不由自主也跟着他向下走,不敢逾越在皇帝之上。聂闻中的眉心跳得更加厉害,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行止。
而且,权倾天下的程太师,完全是不自觉地退下,并非有人逼迫。
这是败相。
秦栩君唇边依然挂着笑意,只是这笑意渐渐带了嘲讽,变成了冷笑。
“邬卿,朕许你打开箱子看看。”
邬思明当然想看,既然皇帝叫他看,他也当仁不让。走上前,伸手就去提箱盖。
可用力一提,箱盖竟然纹丝不动。邬思明有些尴尬,明明箱锁已经去掉,怎么可能打不开?
邬思明加了些力气,又用力一提,还是没开。再试,一张老脸都已经憋红,也没把箱盖打开。不得不说,他年纪大了,力气早已不如年轻时候。
“束卿……”
秦栩君望向束俊才,眼神里满是内容:“你来试试。”
“是!”束俊才越众而出。
不知为何,
就他走向箱子的那几步,就与满大殿的老臣们不一样。这是从民间来的年轻官员,走的是乡间阡陌,遭的是日晒雨淋。他是圣贤书堆里顽强生长的种子,在人间烟火中长成了大树。
束俊才走上前,两手握住箱盖把手。许是在蓄力,他双肩至双臂的肌肉在官袍上鼓出生动的线条,看得秦栩君都不由暗暗赞叹。
他猛一发力,箱子轰然而开,满朝文武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这一箱子,满满的全是金银锭子,将本有些昏暗的大正殿都映照得炫目起来。怪不得六抬箱子,要二十四名太监,原来这箱子满满的都是干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