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14)

浮萍哪一天再梦见胡安——最后一次梦见他。便是梦见自己最后一次在港口前等他回来,已不穿那一件暗粉色的旗装,她把紫红色的短绒披肩上的金扣饰拿下来,不知为什么去放到他的手心里。见他不回话,又笑道:“您今日怎么这样穿。”原来他穿了一件素黑长褂,往昔他从不穿这样的颜色。长褂衣角处皱起了一个小结,结里结起圈,圈又紧连着结,好似散不开似的,浮萍伸了伸手,方收回来,望着他时又暗想他怎么变成一个不体面的人呢?胡安却不回她,只是问她:“你要到哪儿去?”浮萍正站在了一艘即将开走的轮渡前,又或者是站在这样一片无边的海面前方,灰色的浪潮夹着细雪向她慢慢地袭来,一下一下轻轻地打在她裸露一半的脚踝,她只是挺直了背脊倚在港口的栏上望着前后几个臃肿的人,望着他们上船去,下船来,她却不搭船。直至在许许多多的晃荡的船体之中,她见到了在雪地之中平稳行驶而来的车子,它忽地停驻在一道甲板前的空地上,仍是拉起一张白帘子,而白帘子里亦无非是胡安的一张面容。他唤她道:“浮萍!”她见他走来,重又揽了一把她的肩头,轻轻地,比从前要更轻些。他不知为什么又唤她:“浮萍。”浮萍只是笑着来望他。大把的话仿佛都在过去的日子说完了似的,在这样一场重逢之中,她竟与他来做无言以对的戏码。胡安却为什么唤她名字?只记得许久之前他问她道:“你从前叫什么名字呢?”可那究竟是记不起来的时日呀!偏要记起来又做什么用呢?她只看着水面罢,海水又何尝能倒着流?倒从没有人来问从前的海水是什么样的颜色?无非灰色无非蓝色,却不像她的脸万千变化,永无可捉摸。胡安怎地偏又问:“你乘上船,又要到哪儿去?”浮萍笑道:“我追着卖栗子的来,便来到这儿了。”她的手只需指一指,便真正的有一个卖栗子的小摊儿摆在那儿,在细细的雪之中叫唤着,又叫起来的是叫人嗤笑的故事。胡安却是忘记了,或是难记起罢,他活着的时间说过许多话,是不必清晰地记得“您为我剥栗子”这样一句玩笑话。浮萍只道他是要离去了,便摆摆手要他走罢,她道:“雪越下越大,您早些回家呀。”胡安道:“你难道要找我舅舅去么?”她仰着脸来望他,亦是最后一次这样来望住他。分别之后,她从此再不必来做低贱的那一个,只因她并非是一个永远低贱的人,所以也不必再依附着除胡安之外的男人,依附着,沉浮着,再又飘零去,倒真是无穷无尽的么?雪下完之后便开春了,她对他笑道:“开春之后再说罢。”但她知道即便是今年的开春,或是从此往后任何一年的开春,她永远不会再见周成——她永远地恨他。她唯有对周成的这么一点点恨是真诚的,并没有夹杂着什么摇摆的情意在里头。胡安好似再没有说话了,他只是颤抖着,是冷的在打颤么?面上却是没有神色的。他只是轻轻地颤抖着揽了一把她的肩颈,又仿佛再次往她肩颈处藏了一小块冰。她一摸去,原是那块金怀表。他又为她戴上了。浮萍道:“您这是送的什么礼?”不待他回话,又低低地注一句:“若是您结婚,应当我送您。”胡安怔了一怔,他不知在回她的哪一句话:“是,我开春之后便结婚。”他又道这块金怀表虽不动了,好歹却是可当的东西,不如就当去吧,换一张船票去。她却问道时日能不能典当的?是这钟表走过去的时日值钱,或是钟表本身值钱呢?他却又不回她的话了。

于是浮萍只是摸了一把这冰冷的钟表盘,忽地扯下来,终于是往无垠的海上扔去。如同无数个日子之前胡安往海面扔去的那一缕淡白色的烟灰,不一会儿便被浪潮翻滚着消散了。

胡安乘上车往雪地之中重又驶去时,只听见浮萍在白帘子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么我祝您——从此幸福美满。”

吹尽风烛泪始干(上)

胡安这几日已少来家中见她。自下起雪之后,仿佛人人都往自己的防空洞里躲去了。爱佳常到大厅前去问他父亲的账房需不需要外出一趟?如果家中有人要乘车出去,爱佳就从堂屋里紧跟出来,手心里夹了一封紧封好的信件。爱佳那日交到她妹妹玉佳手里头,因她要到学校去。爱佳便唤她道:“请你叫司机在胡家门前停一停,这封信令他送到胡家里头去。”玉佳道:“要给哪一位?”爱佳道:“给胡少爷的。”玉佳点了点头,也不立即回她的话,只怔怔地等着爱佳又将手伸出去,她方仰着脸嗤笑一声后接下信来。爱佳常见她妹妹玉佳这样的令人做厌的笑容,她父亲说这是一种真情实意的笑容,这里头是绝无意头在的,无非是一种尊敬——是对她的尊敬。爱佳却并不回她父亲的话。实际她愈少与她父亲说话了,同二太太亦是冷冷地,因二太太是常与父亲在一块儿的。她母亲自病了之后便再没到大厅里去过,之后开晚饭了就叫人端到屋里去。月初房屋领津补爱佳已自领了许多个月,二太太即便在其中克扣许多,也有她的正当理由来搪塞:“你妹妹读书支出大着呢。”爱佳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关上门便睡去了。那段时日她常常这样来生活,有时是分不清白昼夜晚的,只知昏沉之间总有人唤她:“爱佳——爱佳!”醒过来以为是母亲,原来是她幻想之中胡安的呼声,他仿佛可一直唤着她到另一个家中去。亦是初雪下过之后,爱佳准备结婚的心思比往日来的更迫切,如匆匆而降的一场又一场的暴雪,将她的种种思虑通通埋没了。爱佳有一回见胡安坐了许久,直至傍晚,他终于起了身要乘车回家去,出了大厅爱佳却叫住他:“您去见一见我母亲么?”胡安笑道:“可以。”她低下了脸,用脸来指着雪地,扭回身来,以瘦小的背脊领着他到她母亲的屋里去了。

爱佳起初是不常与胡安说话的。她同他一块乘上车,在摇摆的车厢之中只静默地来对坐着,胡安有时叫一叫她,她便忽地惊醒似的扭回脸来看他一眼,胡安便唤她道:“到家了。”原来又驶到了家门前。她与他的约会常常是短暂的,天还泛着白光时便结束了,“好似是一场正大光明的约会”——这是胡安说的一句话。她下了车与他道别时他便把脸低下来拍一拍她落了一层白的肩头,又说到明天的约会。胡安说他明日仍来门前等她,大约下午四点钟,一块到电影院看场电影,结束后便进晚饭。爱佳仰起脸来望住他点了点头,直至见胡安的车子重又往朝灰蒙蒙的雪色之中开去方回身走进大门里。门前从没有人等她,只有父亲的账房正在换灯笼里的灯芯呢,他停下来唤一唤她:“爱佳小姐回来了。”爱佳只点了头便要往她的堂屋里走,账房又在后头叫住她:“请您先到饭厅去吧。”已是将近开晚饭的时间。爱佳那几日常在这样的时间回到家来,只是从厅院绕到后头的饭厅去这段路程,便又听见了摆碗筷的声儿,叮当做着响,仿佛一下下地敲在她平静的心头上。爱佳看见她父亲在正中间的位置坐着,旁边的位置是二太太,二太太站起身来搂着她来吃饭,直把她从门外强硬地拉进了饭厅里,在桌上坐下来——好像她是客。爱佳拿起碗来,一口口将白饭咽下去,盯着晃荡的烛光,亦盯着一张张正在审视她的面容,有人皱着眉:“大太太那边送去了没有?”不知谁问了这么一句,又接下去有人问:“哎,大太太的碗筷不是昨日摔了吗?没购置新的拿什么送?”便没人再答话了。爱佳只是忽地站起身来,往她的碗中重又盛进了一些白饭,又拿起另一个空的碗来,胡乱地盛进一些菜色。是父亲在桌上呵她么?她只当听不见了,椅子一拉便又走出了饭厅,她只怕她又要掉下泪来,掉进她给母亲争得的这样一个浅口碗里。与胡安相识之后,在这样一种悲戚时刻她常要想起胡安来,他想起他问她道:“是这雪把你冷哭了呢?还是罗密欧死了,把你气哭了?”他却可以看得见她的泪水正在止不住地往雪地之中流淌去,兴许正是如此她便说服自己少掉一些泪罢——只因她的自尊心又做起祟来了。只等着不再下雪之后的那么一日,她可以以一种高扬的姿态与胡安永远地结了婚。即是她父亲说的:“开春之后”,令爱佳活着的许多年以来从未像今年那么期待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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