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从前来看她时,是从不坐在幔帐外的。他常握着幔帐里的手寻进账里来,他用自己的额头去感受她的额发,倚在她床沿边上,半躺着,时不时眯起眼来试探她是否醒着。如果见她醒了,就下床去把小暖炉拿来放着,置放于她的腰间,有时顺带轻轻掐她一把,为证明她还没有睡过去。黑夜里他常做下床去点烛灯的那一个,侧着脸直盯着摇曳的灯火稳下来,把四面白墙照成一片温暖天地。浮萍仍记得有一次她爬下来床来找他,他正点着灯,忽地见她躺在长绒地毯上,兴许是以为她梦中滚下床来。胡安搂住她肩颈正欲将她揽回床榻上,浮萍觉着痒,在他怀里头一挣,从地毯上坐起来,笑道:“我要在这儿睡觉呢。”胡安怔了怔,方一同笑道:“哦,我以为你又跌下来了。”浮萍道:“难道我常掉在地板上不成?”胡安非常认真地回道:“这几日是这样,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不成?”见她不回话,又笑道:“我又不敢叫醒你,别人常说梦里头把人叫醒,那人会痴傻一生。”浮萍道:“您怎么咒我呀。”胡安道:“可我觉得你是不会的。你的脑袋十分清醒,前几日我们一块儿去剧院遇见的那个男人,你立刻就把他名字喊出来了——真是好记性。”浮萍只以为他在暗讽她的“广泛的交际”,便低低地笑了,也不回他的话。胡安忽地笑道:“有时候我也觉得你怪糊涂的,怎么?你明明连自己的生日也记不得了。”浮萍冷声道:“总归我是比您大的!”她从柔软的长绒地毯上毫不留念站起身来,往小窗口边上走去了,正对着一大片无边的夜空,那时天津还没有下雪,外头只吹着风,一阵阵阴阴冷冷的风往她厚重的假面上吹,仿佛吹走许多神色。胡安在背后忽地握住她纤细无比的腰肢,握的那样轻,他挺拔的身躯常常犹如橄榄枝一般攀附上她瘦弱的躯体,于是便止不住地交缠起来,浮萍有时会因这种交缠中的狂热暂时忘却她对他从一而终的愧意。正是在这份莫须有的愧疚暂且消散时,她听见胡安对她说:“不如你来年与我同日过生。”
浮萍只当他胡乱地讲了一句“同生共死”的笑话。又笑他道:“让人知道您和一个舞女同一天过生,您母亲非得从坟墓里爬起来!”那已是后头的事。实际她后来也从不曾真实地与他度过同一场生辰,不在大轮渡上,亦不在大戏台下,她只记着是一个阴雨连连的天,雨从早晨一直下到傍晚,她因一件长褂与他引起一番争执之后仍记挂着那一日是他的生辰,可小窗里望出去,却总不见他的车子停在舞场门前。于是她晚间时分便撑上伞从舞场里走出去,正碰见有人来找她,是一个相识不长的男人,他唤她道:“浮萍,去哪儿呢?我要约你吃晚饭去。”浮萍立即拒绝了他。她说自己要乘车外出一趟,今日是一点空都没有的。那男人笑她:“胡少爷今天可不能来找你了呀。”浮萍问他:“怎么?”他只是笑道:“他病倒啦!”于是浮萍怔了一怔扭回身来,恍惚之间她已然不知自己为何会乘上车去到胡家门前,两扇金漆描边的门紧紧闭着,仿佛将胡安的病痛锁在了门内,将她这样一份焦虑的心思锁在了门外。她总记得那日的慌张,她在门前如何踌躇,如何将手放在门把上去时又放下来,最后回过身又冒着细雨一路奔回舞场去。她在舞场门前招来那位小报童,她在他送给她的许多药中胡乱地拿了一些出来包在一条白色的丝巾之中,让报童为她送到胡家去,并嘱咐他:“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是从舞场送去的!”报童拿了便去了,直至半夜也没有带回来一点消息。她在廊上游走着,睁着眼来等胡安推开舞场大门,直走上阶来见她,却一直等到天泛白时,是报童回来了,他喊道:“浮萍小姐在吗?”浮萍精神抖擞下了阶去开门,见他手里头仍捧着那条白色丝巾,拆开来,里头已不是她拿去给他的药。光滑的巾面上歪歪曲曲写了一行字:“祝你生辰快乐!”丝巾中间包了另一只钳上金花的扣饰。并非是浮萍送与胡安的那一只。
后来胡安的病好转之后来到舞场与浮萍相见,浮萍方得知他不过是因天气乍一转热出了热病,在床上翻来覆去歇几日便完全的好了。他那时正与一位叫苑子的卖花女分别不久,浮萍见他来时削痩了许多,心中不由得将他与苑子的分别做了联系,她苦笑道:“我还以为您得相思病了呢。”胡安道:“因为谁?”浮萍是故意地提起来:“兴许是因为一位叫苑子的女人。”胡安正把一口酒咽下了,之后将脸扭过来对着她,笑了一笑。浮萍道:“笑什么?”胡安道:“如果有一天我真得了这病,也许是因为一个叫浮萍的女人。”浮萍的半边脸不知被烛火烧红了,又或是真正地红了。她将脸低下去,好一会儿没有回他的话头,最后只得在心里偷偷地告诫自己他无非是几杯酒下肚去,是酒令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胡安却忽地问她:“我送你的扣饰,怎么不戴?”他又拿手去指到她蕾边圆领下别了一朵布绒花的盘扣上,花心里是一点点金光都没有的。胡安又问她这朵布绒花戴了多久?毛线已散开了,犹如是花片散开了,在她的领子上一片片的凋零了。浮萍回道:“是我将那朵金的送您之后,我自己摘了线重新做后戴上的。”胡安道:“那已是三年了!”他无非是惊叹于日子如何这样快便过去了,并不是说这样一朵布绒花日日戴在她的领前他一点儿没有发觉,而是忽地想起来轮渡上那一个夜晚至今已过去整整三个年头。浮萍只道他今时今日终于有了清醒的迹象,所以他便去和一个叫做苑子的女人同度了比三个年头短暂许多的日子,因他本就不太会爱一个女人太长的时间,莺莺是一个,她亦是其中一个。于是她只得回过脸来,并不去回他的话,将白丝巾解开,仍由他将那朵金扣饰拿出来为她紧紧地扣在领前,他细长的手一握一合之间仿佛将她与他这几年生出的这一份糊涂的情意一同扣住了,但是已流逝的日子与还未到来的日子是永远扣不住的。胡安又请她将她本打算送他的那件蓝布长褂拿出来,他要穿一穿是否合身。浮萍笑道:“她送您的西服怎么不穿?”她不知为何竟忽然变得非常固执,几乎要发誓从他身上找出一丝“苑子”存在过的迹象。但烛火霎时暗下来,便是胡安拿起灯芯来将她影影绰绰的面容照的重又明亮起来时,她方回过脸来,胡安的脸亦低下来,终于胡乱地把她记起来的一点点恨、一点点不甘糅合成余下那稍纵即逝的日夜。
如今浮萍再将小箱笼打开来,已不再细数里头这一件那一件的意头,实际人是活着的,金银多灿烂亦是死的,它们唯有佩戴在人的身上时才能发出光来,一脱下来扔到箱里去也只像进了坟墓一样。姨妈自莺莺死后更加用力地劝说浮萍将一些东西送到典当行去罢,好歹是换来一些钱来救救她,她会不会也被莺莺染了病呢?浮萍笑她道:“你把她像瘟疫一样来避着,她又要怎么染给你?”姨妈说她那些养的十几年的女人,她们都是没有心的,除了浮萍残存着一丝丝的良心甘愿留下来,即便她离开天津也是要带她一块走的。又问浮萍道:“船票买了么?总听别人说这几天的船票愈发难买了,你趁早买,可别买不着!”浮萍道:“我不买。”姨妈问道:“为什么?”浮萍道:“我不走呀!”她又要到哪去呢?这世上到处都是一条长路,只管走,是走不到头的。十几年前她飘洋过海来到这条路上走,十几年也没有走到头,难道又要到另一条路去走么?浮萍觉得自己又要发病了。乏得很,仍由姨妈来推她骂她,如何流着泪来喊:“你是要把我和你都扔在这儿给莺莺作伴啦!”她觉得姨妈像是在咒她了,因为太恨她所以咒起她来了。但浮萍已然再听不见她的声,只沿着木阶往楼上去。她便是那一个夜晚把小箱笼藏起来了,她不得不防着姨妈这样的女人,一旦执着上生啊死啊的女人,往往会做出一些常理之外的事儿,她难免会和莺莺一块发起疯来呢。她自己无非是又染风寒了,闭一闭眼便又会过去,她只得从胡安还留给她的药里抓起来一把便咽下去。浮萍几乎认为胡安早做好了和她别离的打算,就连最后一次送来的药也比以往的要更多些。她从未这般思念过他,也从未像这般恨过他,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欺骗了莺莺一场,实际她是恨他的,在他离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之中,她恨到把手臂咬的通红,直至再也不能在任何一处空白的地方落下一个血印子。但她从未直面这份深刻的怨恨是因为他亦从未真正地亏欠过她,这五年来他要比这世上的很多人都待她好,甚至是最好的那一个。他对一个情人的爱已然尽到了极致的地步。直至在最后那一年之中,他仍没有将家道败落时一丝一点的怨气在她面前显露,就如同浮萍说的——他是一尊男菩萨。她不知哪一天也说过胡安要是化金身了,她就化成一颗舍利子随他咽下去,但如今他要与世上的另一个女人结成一段真正的婚姻去了,她又如何再来化成他的舍利子?他亦从来都不是她的佛祖。